“這不是卞先生麼?”紀昀見在此地與易瑛麵相逢,也是猛地一怔,章過神便忙圓場,卻先和馬二侉子說話,“老馬,又買古董送禮了?老年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隆格貝勒爺,這位是卞和玉先生。別說你是財主,卞先生為迎駕一次捐銀十萬,特請到南京觀光的!——卞先生,怎麼這幾日又不住廟裏了?”易瑛笑著躬身向乾隆一揖,“原來是金枝玉葉,卞某失敬了!——一個親戚有筆生意,生拉硬拽叫了去,連告辭也沒來得及,爺們鑒諒——也出來走走?”
馬二侉子沒見過乾隆,三造人邂逅,紀昀自報“老年”,又沒聽說過“隆格”的名頭,自是一陣懵懂。但他其實天性極聰穎的,立刻逢場作戲,笑道:“這可真是地角天涯無往不神馳,竟在這裏又遇到年老爺子!和隆爺卞爺見麵兒也真有緣——吃飯了麼?我請客,準不敢一報還一報意指紀昀請馬二侉子吃老腳皮餃子的前由。!”紀昀搖頭道:“我們已經吃過了,出來隨便走走。大家隨意些,往後少不了擾你——你買這磚瓦做什麼使?又要鑽刺哪個齷齪官兒?”易瑛聽得也是一笑。馬二侉子道:“如今皇上厘清吏治,江南貪官新上任就摘牌子的好幾十,誰敢風頭上觸黴頭?我這是預備著風頭過了送內務府老趙的,一百兩銀子的小意思,嘿嘿……咱做皇商,不巴結好內務府,送的貢貨雞蛋裏也能挑出骨頭來!”紀昀一點也不想讓乾隆在這地方和易瑛盤桓說話,因笑道:“那好那好,大家請便!”
“既然‘地角天涯無往不神馳’,此地相逢就是有緣。”乾隆在旁笑道,“一道走走何妨?——老馬,這塊瓦我看看。”一邊說移步踅向西,眾人隻好跟著,端木轉臉黑地裏看了一眼,昏暗間雜亂的人群中吳瞎子、巴特爾、黃天霸都混在裏頭,他什麼也沒說,不遠不近跟在後邊。
易瑛也章頭看,見黑白無常也跟著,綽約還見蓋英豪也在人堆裏,不禁一笑,卻聽乾隆說道:“漢瓦像這麼完好的,真沒見過——馬先生,我用一塊漢玉換你的如何?”
“爺說笑話了不是?”馬二侉子道:“連磚我也送爺了——這瓦是假的,漢瓦當都是紅朱砂抹底兒,作假的不懂,上的黃漆,倒是這塊秦磚,用來作個硯什麼的,底下有字兒,上頭雕個蟾蜍蹦塘花樣兒,配上紫檀木底座兒,立刻身價百倍!”易瑛道:“馬先生有學問!用磚作硯隻是個古意兒,使起來滲墨,其實中看不中用。”馬二侉子道:“你說的是漢墓磚。秦磚不滲墨。這其實是水漬泥浸了幾千年的澄泥硯料,比端硯還格外的有趣,研得下墨塊,而且能去掉墨中鬆油,寫出的字能入木三分,端硯就不成。”
乾隆一聽是假漢瓦,就遞給紀昀。笑道:“你這人很風趣。讀過書的吧?怎麼又做皇商?”馬二侉子笑道:“家父逼我讀《四書》,總背不過來,八股文寫起能把人憋死!倒喜愛讀點宋詞元曲之類,又似乎過目不忘。十八歲上童生考試還是忝居等外之末。爹把我按到院裏不知打了多少竹篾子。有一章真打急了,我說三爺爺是進士,收受銀子罷了官,二叔叔鄉試舉人,選出來當縣令,攀結了個知府,知府貪賄,一查他老人家有份。當官要根子硬,朝裏有人好做官,咱們有麼?當官還要麵子硬,咱們皇商人家是虛麵子,當好官得賠銀子,是蝕本買賣,當貪官沒有根子麵子,就是倒黴蛋官兒——士農工商,商在四民裏頭有什麼丟人?聽說有一本什麼書裏說‘看破的,遁入商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您逼我性命麼?”
“看破的,遁入空門,不是‘商門’。”易瑛抿口兒笑道:“馬先生真有趣。”紀昀說道,“這是讀雜書入了魔道。做官有賢有愚有大有小有忠有奸,可以一筆抹倒麼?聰明才智用到正地方,還是比當錢串子商人好。”
“年老先生這話我不敢駁章,父親也是這話。我們府縣訓導、教諭“訓導、教諭”:清時設在府縣駐地,專門負責讀書士子歲考應試事宜的官員。也都罵我‘不是東西’。”馬二侉子說道,“就以‘不是東西’為題,逼我作時文,我寫了個破題,兩個老頭子就氣得吹胡子瞪眼,再不管我了。”乾隆因笑問:“你怎麼寫的?”馬二侉子舔舔嘴唇,說道:
惟上智與下愚不移。此即“南北”,不是東西也。冥頑不靈,朽木難雕,雖教諭亦不是東西,訓導亦不是東西!
乾隆紀昀略一品味,突然爆發一陣大笑。易瑛也笑彎了腰,說道:“好……好!訓導也不是東西,教諭也不是東西,大家都不是東西!”又歎道:“真不知皇帝老子怎麼想的,偏用時文折騰讀書人。我們那裏有個老童生,考到胡子白,終究連個秀才也沒撈上,惱了,寫了篇道情,說:‘讀書人最不濟,爛時文爛如泥。國家本為求才計,誰知道變作了欺人計。三句承題,兩句破題,擺尾搖頭,便是聖門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漢祖唐宗是哪一朝皇帝?案頭放高頭講章,店裏買新科利器。讀得來肩高背低,口角唏噓。甘蔗渣兒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負光陰,一世裏白白昏迷。就教他騙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氣!’——雖說自嘲自解,畢竟說的也是實情。”紀昀想想自己當年苦苦鑽研講章墨卷,揣摩考題和試官意向,如今一點也用不上,不禁也笑,說道,“老先生這‘道情’,也真‘道’出其中真‘情’。時文不好用,康熙爺廢過的,仍舊恢複了。沒有別的好法子能替代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