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望東京5200
天氣越來越冷,初冬從日本海吹來的風也是很硬的,路邊樹木的葉子幾乎要落光了,人們也都穿上了厚衣服。崗本先生的新片已經開拍,作為製片人的崗本媽媽相當忙,但她還惦記著我,讓友子給我送來了羊毛圍巾和二件厚呢外套,但我還需要添幾件毛衣類的物品。這天輪到我休班,不必去餐館打工,所以放學後我就直奔車站,在燈火輝煌、琳琅滿目的地下商業街逛起來,不過主要還是專揀“大甩賣”“大減價”的地方去。在新宿車站的幾個入口處經常擺有流動的售貨攤床,出售積壓、減價衣物,這些衣物都是新的,隻不過款式有點過時或者尺碼不太全而已,比商埸裏的東西便宜多了。於是這些流動攤床便成了留學生的購物點,你聽吧,盡是講中國話的。
我走了幾個攤床,挑挑揀揀的拿不定主意,正猶豫間,突然有人拍了我肩膀一下:“嗨,肖玲!”
我回頭一看,怔住了,簡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隨即驚喜地叫道:“於過江!是你嗎?”
“當然是我啦,如假包換!”他詼諧地笑著說。
於過江是我同級不同班的中學同學,下鄉插隊時分在一個生產大隊,同吃同住同勞動好幾年,可稱得上是“患難之交”。他比我幸運,1972年鄧小平主持中央工作後解放了一大批老幹部,於過江的父母是省部級幹部,很快就官複原職了,於過江也上了大學。後來我也抽調回城當了工人,但人人都在忙自己的事,雖在一個城市,卻已有十幾年沒見麵了,隻聽同學說他在工學院畢業後留校任教了。沒想到在這異國他鄉竟然相遇,我高興地拉住他的手直搖晃。
他笑著說:“這麼熱情呀?他鄉遇故知,人生一大樂事喲。”
我說:“是嗬,作夢也想不到能在這兒遇見老同學。你怎麼?是到國外講學來了嗎?”我打量著他不太整潔的衣著,有點沒把握的問。
他譏誚地冷笑:“什麼?講學?當學生來了,自費留學!”
“你也自費留學?攻讀博士學位?”
“什麼攻讀學位?讀語言學校,從‘嗬、依、嗚、哎、噢’開始學!”他看看手表:“唉!一言難盡。怎麼?你不打工嗎?這麼悠閑?”
我說:“不打工怎麼活?今天恰巧輪休有點空。你呢?”
他立刻罵了起來:“他媽的剛剛被日本鬼子炒了魷魚。正好領了5萬多工錢,我請你下館子、喝酒,咱們老同學好好敘敘舊。”
我勸道:“下什麼館子,掙那點兒錢容易嗎?你要是餓了,咱們去吃兩碗麵條吧。”
他用手扶扶眼鏡說:“要是吃麵條,還不如到我的住處去呢,很近,就在中野。”
我同意了。我們在中野站下了車,走過幾條窄窄的街道,周圍都是二、三層簡陋的木造小樓,是典型的平民住宅區。他領我走進一幢二層小樓,拉開一樓的一扇房門:“請進吧,這就是我的窩。”
四鋪席大的房間,被褥沒疊,亂糟糟地堆在屋當間,小於用腳把被褥踹到屋角,我才有地方坐下。小小的矮茶幾上擺著沒洗的玻璃杯和方便麵空碗,茶幾下麵還有幾雙沒洗的臭襪子和髒衣服。我說:“你也太懶了,被子不疊,髒衣服也不洗,房東不嫌你髒?日本人可是特別講衛生的。”
他滿不在乎地說:“當初我來的時候,房子中介人就對我說,以前的房客也是中國留學生,男的,因為太不講衛生被人攆走了。我一開始還挺注意的,後來漸漸地就沒心收拾了。反正我總是鎖著門,從不讓房東老太太進來,她也不知道幹淨不幹淨。”
我走出去,看看狹小的走廊裏有煤氣爐具,就說:“去買點兒肉菜來,我給你做一頓像樣的家鄉飯吃吧。”
他搔搔頭,為難地說:“我隻有幾個碗,什麼鍋呀盆呀都沒有,從來沒自己做過飯吃,早上中午除了麵包就是方便麵,晚上在打工的店裏吃。算了,你難得來一回,別麻煩了,我去買點兒現成的熟菜得了,這附近有好幾家中國餐館。”
他走後,我幫他把被子疊起來,又把臭襪子和髒衣服抱到衛生間,用洗衣粉泡上洗起來。
一個矮小瘦弱的白發老太太站在門口,問我:“你是於桑的戀人嗎?他可是頭一次領女人回來呀。”
我連忙解釋:“不,我是他妹妹,剛從中國來看他,一會兒就走的。請您多關照了。”
老太太“噢噢”地叨叨咕咕地走了。我將洗完的衣服晾在院子裏的柿子樹下,柿子結得又多又大,像一個個小燈籠掛在樹上,壓得樹枝都彎了。
小於買來了熱騰騰的肉包子和兩飯盒炒菜,還有兩瓶麒麟牌啤酒。我們在茶幾的兩邊相對坐下,他斟滿兩杯酒,舉起來:“來,為我們在異國相逢而幹杯!”然後一飲而盡。
我隻喝了一小口。他也不勸我,又為自己倒了一杯,感慨地說:“看見你替我洗衣服,我又想起插隊時的情景,你們女生也是經常幫我們男生洗衣服、拆被子——”
“你們男生也是經常幫我們女生幹活兒呀,鏟地、割地跟不上趟,你們就回來接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