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中亞細亞草原上,
看到天邊的她燃起篝火。
她身後。
孩子們奔跑在海洋一樣的草原,
星空俯視大地。
我走近她。
火光照亮了她的眼神。
她低頭拿給我食物和牛奶,
她沉靜得如午夜的風。
星光照亮了她的身體。
我靠近她。
真的是你!
是你呀!
我的手指,
如河流,
拂過她的麵頰。
我知道,
我知道,
你死了千萬年了。
我知道。
她回過頭,
她指給我一個神秘的方向。
她不讓我看到她的淚水。
我不知道自己在這篇小說裏,我也不知道作者是誰。對於我來說,我有我的宇宙,我不知道黃豆的存在,也不知道小男孩和小姑娘的存在。同樣吧,他們也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們是在完全不同的世界裏行走,甚至是在完全不同的時間裏漂浮著。
我總會想起一間曾經在哈爾濱住過很久的老房子,它就像陽光下的肥皂泡,五彩斑斕,可是一陣風吹破了它,也就吹破了所有關於它的故事。當我住在裏麵的時候,為它的不方便抱怨了不知多少次,它是大雜院裏的一處平房。低矮、潮濕,兩家共用一個廚房,唯一的窗戶在冬天就得蒙上塑料布。房子隻有八平方米的麵積,窗前是破舊的寫字台,寫字台裏放著餐具。旁邊的梯子通向吊鋪,窗外是一家小工廠的倉庫,窗台上堆著舊雜誌。屋子中間是一個鐵爐子,靠牆隻有一張單人鐵床。屋裏總有一點兒香皂與發黴的牆壁混合起來的氣味。屋裏沒有衛生間,要上廁所隻有到外麵的公共廁所,那裏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大院裏有一家生產鑄鐵鍋的小工廠,它高大的煙囪在夜裏能看到火苗,煙囪的頂端已經發白了。還有一家殺牛的屠宰場也在院子裏,過道上總有牛的血水,還有鄰居們吵架和罵人的聲音。
我是站在外星球的山穀裏,永遠也回不到我的星球了。那種孤獨可以把人一點兒一點兒地碾碎,再隨風飄散。
日子就這樣走遠,一年年過去。終於,老房子要拆了,我在外麵找到了住處。一天夜裏,我打算看看老房子。走到那裏我看到的已經是廢墟了。在月光下,顯得很陰森。我走進殘垣斷壁之中,鍋廠沒有了,大煙囪還立著。房屋的頂棚都沒有了,滿地的碎磚散發出磚石的土腥味道,我喜歡這氣味。有的地方很黑暗,我打開打火機,從前那麼熟悉的地方竟然變得如此陌生了。轉過好幾個彎,我終於走到了家。這還是家嗎?門窗都沒有了,屋頂也沒有了,裏麵黑洞洞的。廚房的水管已經彎曲變形了,噴著細細的水流。深夜裏,月光下,“嘶嘶”的聲音顯得格外的寂寞。
我走進遍地碎磚的廚房,走進我的房間,黑暗裏我感到牆上的電表沒有了,電表的塑料盒還在,吊在一根電線上。我舉起火機,看到上麵有油筆寫的幾個人名,那是和朋友聚會時其中一個朋友寫上去的。
我點燃一根煙,感到有人在背後突然抱住了我。我感到淚水滴落在夜裏,滴落在春夏秋冬的輪回裏。曾經那麼真實的一切轉眼間竟然不存在了,人是漸漸死去的,這裏就埋葬著自己的一部分。當自己活著的一部分向死去的一部分告別時,不知道有誰會止住淚水。背後抱住我的他,不忍離去的他!你要永遠懷念我!保佑我吧!
你是我的傷心的他!
冰冷的火焰仿佛從廢墟上升起,回憶在燃燒,這是沒有熱量的火焰,這是振動所有灰塵的火焰。所有的鏽跡都在火焰中消失,所有的遺忘都變得近在眼前。火焰吞沒了我,我的骨骼,肌肉,頭發都在冰冷的火焰中燃燒。清晨時鄰居在廚房做飯時鍋碗碰撞的聲音,中年女主人與他兒子平靜地聊著家裏的事。在這個鋪著木製地板的發黴的廚房裏,他們交談的聲音遠得沒有邊際。這些都在火焰裏顫抖著出現,我感到骨骼與肌肉開始分離,我就是燃燒的鬼魂。老房子隻是在火焰裏變化著形態,而沒有消失。我的床,我的寫字台,我的爐子,我的窗戶,我的餐具……都在四處飛舞。他們就是幽靈,圍著我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