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國蟲(3)(1 / 3)

習俗往往是人類文化生活的向導。隨著鬥蟋熱的久盛不衰,更多的文化人也情不自禁地加入到研究蟋蟀的行列。以詩文灼閃才華的明人袁宏道,於萬曆年間著有《促織誌》。此文分“論畜、論似、論體性、論色、論形、論病、名色、養法、治法、總論”等章節,對蟋事抽絲剝繭,言必有中,讀來文采鬱鬱,辭藻華贍。寫有《帝京景物略》等著作的崇禎七年進士劉侗,也撰有《促織誌》。文中分“產、捕、辨、材、鬥、名、留、俗、別”等段落,也將蟋事寫得如畫如真,妙趣橫生。自明至民國,有關蟋蟀的鑒譜、秘要之專著多達十餘部。其中民國時期李石孫所纂集的十二卷《蟋蟀譜》,是自宋以降,文人學者與玩家歌詠、研究蟋事的集大成之作。

愛因斯坦有言:“科學所追求的是概念的最大的敏銳性和清晰性。”

當我漫遊於自宋以來國人對蟋事研究的書林裏,不得不驚歎:即使最博學的昆蟲學家和最精到的解剖學家,也難以對小小蟋蟀做出那般纖毫無誤的鉤稽與考究。

在一般人看來,蟋蟀這個小精靈,雖然五顏六色,但不外青、紫、黃、黑、紅、白等,而經曆代玩家及愛好者的辨析,僅青色蟋蟀,古譜上就離析為紫青、黑青、淡青、蟹青、油青、稻葉青、竹葉青、蘆花青、生蝦青、熟蝦青、蚰蜒青、青麻真青、青麻鐵青等凡30餘種,而且每種青色均有歌訣描繪。即使對色彩尤為敏感的油畫家,見青之色竟有這多種,也會擊碎唾壺。

古譜中對紫、黃、黑、白、紅諸色,也複如斯。

在尋常人看來,除雌蟋三尾外,雄蟋皆兩須、兩牙、兩尾、六爪,在形體上差異並不大。而曆代蟲家憑著那機敏銳利的目光和對大自然多種昆蟲的感知,卻將鬥蟋的形狀進行了細化加形象化,古譜記有“蝴蜂形、螻蟈形、蜘蛛形、螳螂形、蚱蜢形、玉蜂形、棗核形、龜鶴形、土狗形、蝦脊形……”等近20形,且每種形態,亦有歌訣論之。如《論蚱蜢形》歌曰:“頭大肩尖腿腳長,秀釘模樣最難當(難以抵擋之意)。側生身分高而厚,鬥到秋深贏滿場。”

選蟲如選將。經曆代玩家之實踐,古譜上對蟋蟀的須、頭、額、眼、牙、項、背、翼、爪、腹、尾等每一個部位,都有精到的辨析及破說,就連人們用肉眼極難觀察到的比米粒還小的蟋蟀之鈴門(即肛門)及其排便情況,古譜上亦有準確的考釋:蟲糞細小且堅實,說明蟲之強壯;糞粗且酥軟,證明蟲之孱弱;如果鈴門紅若塗朱,是為難得的驍勇之將;倘若鈴門色成薑黃,則蟲已近垂暮之期;而鈴門發黑,則是罹病之兆……

曆代蟲家薪盡火傳,對小小蟋蟀的食、飲、住、行乃至生活隱私,也記述得細致入微。明本《重刊訂秋蟲譜》中,載有“促織三拗”,說的是蟋蟀有悖常規的三種行為:一是鬥蟋在交鬥時,勝者鳴叫而敗者無聲;二是雄、雌蟋交配時,雌蟋壓在雄蟋背上;三是交配後的雄蟋,鬥時情緒亢奮,變得更加勇猛……

辨別蟋之鳴聲,是選將拔帥的要訣之一。令人嗟訝稱歎的是,曆代“九段捕手”及高超的玩家,其耳朵靈敏得如同當今的聲譜儀,在一片蟋鳴中,他們竟能分得出:哪是獨處的蟋蟀怡然自得的“鳴叫聲”;哪是受擾蟋蟀向其同伴發出的急促的“警戒聲”;哪是相鬥的蟋蟀吟出的高亢的“競鬥聲”;哪是尋歡的鬥蟋向雌蟋唱出的纏綿的“求愛聲”,乃至哪是雄蟋在交配時哼出的亢奮的“做愛聲”……

國人對小小蟋蟀的研究可謂卓矣,越矣,顯矣,著矣,精矣,絕矣。倘若自明以來的袁宏道、劉侗、李石孫輩再世,他們足可挾其著述,款款走進當今的高等學府,去客串講授--“動物界之節肢動物門之昆蟲綱之直翅目之蟋蟀科”的知識,即使將他們聘為昆蟲學博導,也能名至實歸。

在蟋蟀文化中,還有一道奇異的風景線:曆年鬥蟋,每歲產生的蟲王,皆堂而皇之地登上由文人雅士編寫的《功蟲錄》。錄中,對每秋“殿試”中躍過龍門的“蟲狀元”、“蟲將軍”皆“誥封”賜名,並對蟲的形貌、體長、身重、顏色及所鬥場次及戰場表現,皆一一形象化地備述。述後,還附有或五言或七律的頌詩。

清《功蟲錄》載,寧陽有一小蟲獨占鼇頭後,即被“誥封”為“驍勇大蟲王青金翅”。對該蟲,錄中有無名氏頌詩四首,其三雲:

項闊頭圓體像奇,

青金翅背美容儀。

諸雄膽破倉皇北,

清口威名竹帛垂。

這是獨具中國特色的蟋蟀文化中的一畸形現象,這是舊中國有閑階級和幫閑文人對小蟲“嗜痂成癖”的折光。

天地間,每一種生命都有其獨具的自然法則。小小蟋蟀從羽化成蟲到死,僅有三幾個月的時光,故被稱為“百日蟲”。它們鑽土為穴,以五穀雜糧為主食,間啜其它昆蟲。蟋蟀是寬厚仁慈的大地之母懷中的小乖乖,上蒼給了它們最大的自由。然而,當它們被人們玩於股掌之上後,尤其從唐代開始被“召進”皇宮後,它們在失去自由的同時,也蟲分五等,身有九級。這小乖乖們被人為地拉開了“階級的差距”,生活的差別。

皇族鼎貴,為炫示富有和滿足人性中的虛榮心,對小蟲兒的吃住,進行了極為奢華的安排。金編銀鑄的小籠,瑪瑙雕成的蟲樓,碧玉鏤鐫的蟲室,無不小巧玲瓏,精美絕倫。這足令身棲草棚茅舍的農夫發出“人不如蟲,蟲比人貴”的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