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2 / 3)

“還給人溫暖……”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接著說。

“是啊,……還會傷人。”

“傷人就傷人吧!那也沒什麼。總比……”

“我倒要看看,哪一天您被火燒成重傷以後還會不會說這樣的話。”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氣惱地打斷她,揮動韁繩在馬背上抽了一下。“再見!”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請您停一下。”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大聲喊道。“您什麼時候上我們家?”

“明天。向您弟弟問好!”

雙輪馬車駛走了。

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目送著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漸漸遠去。

“真像隻口袋!”她想。確實,你看他佝僂著腰,渾身沾滿塵土的樣子,以及從扣在後腦勺的帽子底下戳出來的幾束蓬亂的黃頭發,真的酷似一隻大的麵粉袋。

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沿著回家的路慢慢向前走去。一路上她低垂著眼睛。不遠處傳來的一陣馬蹄聲使她停住腳步,抬起頭……她弟弟騎著馬正向她走來;他旁邊還有一位步行的年輕人,那人個子不高,穿一件又輕又薄的常禮服,紐扣敞著,係一條輕飄飄的領帶,頭上戴一頂輕質的灰色涼帽,手裏拿著一根手杖。他早就向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堆起了笑容,雖然他明明看到她在想心事,什麼也發現不了。待到她停住腳步,他立即迎上前去,興衝衝地,甚至是溫柔地說道:

“您好,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您好!”

“啊!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您好!”她回答說。“您是從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那兒來的嗎?”

“一點不錯,夫人,一點不錯。”年輕人笑眯眯地附和道。“是從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那兒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派我來找您,夫人;我寧願步行……早晨的景色多美啊,再說路又不遠,才七八裏地。我到您府上——您不在,夫人。您弟弟告訴我您到謝苗諾夫卡村去了。他正準備到地裏去看看,我就跟著他來接您了。是的,夫人,這太令人高興了!”

年輕人的俄語說得十分地道,合乎規範,不過總帶點外國口音,盡管難以確定究竟是哪一國的口音。他的臉型具有東方人的特征。長長的鷹鉤鼻,一雙大大的呆滯的金魚眼,兩片紅紅的厚嘴唇,平塌的前額,漆黑的頭發——這一切都表明他是東方人;可這位年輕人姓潘達列夫斯基,自稱敖德薩是他的故鄉,盡管他是在白俄羅斯靠了一位好心而有錢的寡婦撫養長大的。另一位寡婦則替他在政府部門找了份差使。中年的太太們一般都很樂意做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的庇護人:他善於投其所好,博取她們的歡心。現在他就住在富裕的女地主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拉鬆斯卡婭家,其身份是養子或食客。他表麵上溫文爾雅,彬彬有禮,骨子裏卻荒淫好色;他有一副悅耳的好嗓子,鋼琴也彈得不錯;他還有個習慣:跟別人說話的時候眼睛死死盯著對方。他的衣著十分整潔,一件衣服可以穿好久,寬闊的下頦刮得幹幹淨淨,頭發梳得紋絲不亂。

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聽他說完了才轉身對弟弟說:

“怎麼今天我老是碰到熟人:剛才我還跟列日涅夫說過話呢。”

“啊,跟他!他是要到什麼地方去吧?”

“是的。你想像一下,他坐一輛雙輪競賽馬車,穿著麻袋一樣的衣服,滿身塵土……真是個怪人!”

“也許是這樣;不過他是個大好人。”

“誰是大好人?列日涅夫先生?”潘達列夫斯基似乎大為驚訝地問道。

“是的,就是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列日涅夫。”沃倫采夫說。“回頭見,姐姐,我到地裏去看看:開始播種養麥了。潘達列夫斯基先生會送你回家的。”

說完沃倫采夫便趕著馬兒一路小跑起來。

“萬分榮幸!”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揚聲說道,同時把手伸向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

她也伸出手來,於是兩人一起向她的莊園走去。

和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挽手同行,顯然使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非常愉快。他邁著細步,滿麵春風,那雙東方人的眼睛裏甚至噙著淚花,不過這也是常有的事情:對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來說,要裝作深受感動的樣子並擠出幾滴眼淚,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再說,挽著一位楚楚動人的年輕少婦的玉臂,有誰不會感到愉快呢?說起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全省的人一致公認她是個大美人。這話一點不錯。單是她那挺拔、微微上翹的鼻子就足以使任何一個凡人心醉神迷,更不用說她那天鵝絨般的栗色眸子,略帶金黃的淺褐色秀發,圓圓的臉上那對小酒窩,以及其他的美妙之處。不過她最迷人的地方莫過於漂亮的臉蛋上流露出來的表情:信任、善良和溫順。這些表情既令人感動又撩人心魄。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的流盼和笑靨像孩子般純潔無假,而太太們則認為她過於單純……難道還有什麼美中不足嗎?

“您說是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派您來找我的嗎?”她問潘達列夫斯基。

“是的,夫人,是她派我來的,夫人。”他回答說,把俄語的清輔音C發成了英語的塞擦音TH。“我們家太太十分希望並囑咐我一定要請您賞光,今天到她那兒用午膳……她(潘達列夫斯基說到第三人稱,尤其是女士的時候,嚴格使用表示尊敬的複數形式),她正期待著一位新來的貴客光臨,她一定要讓您跟他認識一下。”

“他是誰?”

“穆菲裏男爵,一位來自彼得堡的宮廷侍衛。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是前不久在加林公爵家裏與他認識的,對他非常賞識,誇獎他是個教養有素、討人喜歡的年輕人。男爵先生還從事文學,或者更準確地說……喲,多漂亮的蝴蝶!您瞧……更準確地說是從事政治經濟學。他寫了一篇文章,論述某個很有意思的問題——他想請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指教。”

“指教政治經濟學論文?”

“從語言的角度,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從語言的角度。我想您是知道的,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在這方麵是行家。茹科夫斯基①還跟她探討過呢,連我那位德高望重的恩人,如今住在敖德薩的羅克索蘭·緬季阿羅維奇·克桑特雷卡……也許您知道此人的大名?”

①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國著名詩人。

“一點也不知道,從來沒有聽說過。”

“您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大人物?真奇怪!我是想說,連羅克索蘭·緬季阿羅維奇都高度評價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在俄語方麵的造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