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1 / 3)

兩個月過去了。這期間羅亭幾乎沒有離開過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家。她離了他就沒法過日子。向他訴說自己的身世,傾聽他的議論,這成了她的一種需要。有一次他推說自己的錢花光了想離開,她就給了他五百盧布。他還向沃倫采夫借了二百盧布。比加索夫拜訪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次數比先前少多了;羅亭的存在給他造成了一種壓力。當然,感到這種壓力的並非比加索夫一個人。“我不喜歡這位才子,”他經常這樣說,“說話裝腔作勢,活脫脫是俄國小說中的英雄,一說到‘我’便洋洋得意地停頓一下……‘我怎麼樣,我怎麼樣’……盡用些拖泥帶水的詞語。你打個噴嚏,他會馬上證明你為什麼打噴嚏而不是咳嗽……他誇獎你就好像在給你升官晉爵……假如他責備自己,那就把自己罵得一文不值,你還以為他今後再也沒有臉活在這世界上呢。根本不是那回事!他反而高興得像喝了伏特加。”

潘達列夫斯基有點怕羅亭,因此盡量小心翼翼地討好他。沃倫采夫和他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關係。羅亭稱他為騎士,人前背後抬舉他,可是沃倫采夫總也無法喜歡他。每當羅亭當麵稱讚他的長處時,他都會情不自禁地感到厭煩和惱怒。“莫非他在嘲笑我?”他想,於是心中升起一股敵意。沃倫采夫盡量克製自己,但因為娜塔裏婭的緣故,還是免不了要爐火中燒。至於羅亭本人,雖然他每次都熱情歡迎沃倫采夫,稱他為騎士,還向他借錢,實際上對他未必有什麼好感。很難斷定他們友好地彼此握手並互相注視著對方眼睛的時候究竟是一種什麼感覺……巴西斯托夫依然對羅亭佩服得五體投地,對他的每一句話都心領神會。羅亭卻很少注意到他。有一次和他度過了一個早晨,給他分析了種種具有世界意義的重大問題和任務,使他欣喜若狂,但是後來又不顧不管了……顯然,他所謂要尋找純潔而忠誠的心靈,也隻是口頭上說說罷了。對於近來經常拜訪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列日涅夫,羅亭甚至不跟他爭論,似乎在回避他。列日涅夫對他也很冷淡,不過他還沒有對羅亭發表結論性意見,這使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非常納悶。她崇拜羅亭,但又信賴列日涅夫。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所有的人都對羅亭百依百順,他的任何一個微小的願望都能得到滿足。每天的日程安排都取決於他,每一次遊樂活動也都少不了他。不過,對於種種心血來潮的出遊或者異想天開的娛樂他並不熱心,參加這些活動就像成年人參加孩子們的遊戲一樣,帶著一種略感無聊的遷就心情。然而他又參與所有的事情:跟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討論管理田莊、教育子女、處理家務等等事務性問題;聽她談種種設想,直至瑣碎的細節,他也不厭其煩;還提出各種改進的措施和新的方案。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口頭上對他的意見大加讚賞——不過也隻是說說而已。在經營管理方麵,她聽從管家的意見,管家是個上了年紀的獨眼小俄羅斯人,善良而狡猾的家夥。“還是老辦法管用”——他經常這樣說,臉上露出平靜的微笑,眨巴著那隻獨眼。

除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羅亭和娜塔裏婭談話的次數最多,時間最長。他偷偷地借書給她看,向她透露自己的種種計劃,把自己準備撰寫的文章和著作的開頭幾頁念給她聽。娜塔裏婭無法理解其中的含義,不過羅亭似乎不太在乎她是否領會了他的意圖,隻要她聽就行。他和娜塔裏婭接近並不完全符合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心意。“不過麼,”她想,“在鄉間讓他們閑扯一通也好。女孩子麼,總會逗他高興的,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她多少還會長點見識……到了彼得堡我會把這一切都糾正過來的……”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想錯了。娜塔裏婭並不像小女孩那樣跟羅亭閑扯:她如饑似渴地聽他說話,努力領會其中的含義,她把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疑慮說出來讓他評判;他成了她的導師,她的領袖。到目前為止,熱血還隻在她的腦袋裏沸騰……可是年輕人的熱血不可能長時間地隻在腦袋裏沸騰。在花園的長椅上,在梣樹的輕影下,羅亭為她朗讀歌德的《浮士德》,霍夫曼①的小說,或者貝蒂娜②的《書簡》,或者諾瓦裏斯③的詩歌,不時停下來為她講解疑難之處,這對娜塔裏婭是多麼甜蜜的時刻啊!就像我國的所有貴族小姐一樣,她德語說得不好,可是能聽懂,而羅亭整個身心都沉醉在德國的詩歌中,沉醉在充滿浪漫情調和哲理氣息的日爾曼天地中,並且把娜塔裏婭帶進了這個神秘的世界。這個陌生而美麗的世界漸漸展現在她的眼前,奇妙的形象,新奇而光輝的思想,猶如淙淙的泉水從羅亭手裏的書本上源源不斷地注入她的心靈;在她那被種種偉大的感情激起的崇高的喜悅所震撼的心靈中,一股欣喜若狂的神聖之火悄悄地在燃燒、蔓延……①霍夫曼(1776-1822),德國小說家。

②貝蒂娜(1785-1854),德國女作家。

③諾瓦裏斯(1772-1801),德國詩人。

“請問,德米特裏·尼古拉耶奇,”有一天她坐在窗口繡花的時候問他,“您是要到彼得堡去過冬嗎?”

“不知道。”他說,把正在翻閱的一本書放在膝蓋上。“要是能籌措到一筆錢,那我就去。”

他說話無精打采:他感到疲倦,一清早起就什麼事情也沒有幹。

“我想,您一定能搞到這筆錢。”

羅亭搖了搖頭。

“那隻是您的猜想!”

羅亭故意望著一旁。

娜塔裏婭還想說些什麼,可是沒有說。

“您看,”羅亭用手指著窗外,“您看這棵蘋果樹:它因為自己結的果實太多太重而折斷了,這就是天才的真實寫照……”

“那是因為蘋果樹沒有支撐。”娜塔裏婭說。

“我明白您的意思,娜塔裏婭·阿曆克賽耶芙娜,不過一個人要找到這樣的支撐是不容易的。”

“我覺得,他人的同情……至少,孤獨……”

娜塔裏婭有點語無倫次了,臉也紅了。

“那冬天您在鄉下打算幹什麼?”她趕緊問了一句。

“幹什麼?把那篇很長的論文寫完,您知道的,就是那篇論述生活和藝術的悲劇的文章,前天我給您談過文章的構思,將來我把文章寄給您!”

“您準備發表嗎?”

“不。”

“為什麼不發表?那您寫了給誰看?”

“就算是給您看的吧。”

娜塔裏婭垂下眼睛。

“我可不敢當,德米特裏·尼古拉耶維奇!”

“請問這是什麼文章?”坐在稍遠處的巴西斯托夫謙恭地問。

“論述生活和藝術的悲劇。”羅亭重複了一遍。“巴西斯托夫先生也會看到這篇文章的。不過文章的基本思想我還沒有考慮成熟,我到現在也還說不清楚愛情的悲劇意義。”

羅亭經常喜歡談論愛情。起初,一聽到愛情這個字眼,邦庫爾小姐就會發抖,像一匹久經沙場的戰馬聽到了號角一樣豎起耳朵,後來就漸漸習慣了,隻是撅著嘴聞她的鼻煙。

“我覺得,”娜塔裏婭怯生生地說,“不幸的愛情就是愛情的悲劇。”

“絕對不是!”羅亭說。“倒還不如說這是愛情的喜劇的一個方麵……這個問題應該從另一個不同的角度提出來……應該更深人地加以發掘……愛情!”他接著說。“愛情怎樣產生,怎樣發展,怎樣消失,這一切都很神秘;有時候它突然出現,像白晝那樣陽光明媚,確實無疑,令人愉快;有時候像灰燼中的微火那樣,長時間地發出餘溫,待到一切都毀滅的時候,又會在心中燃起熊熊烈焰;有時候像條蛇那樣鑽進你的心裏;有時候又突然從心中溜走了……是的,是的,這個問題很重要。在我們這個時代,有誰在愛?又有誰敢於愛?”

羅亭陷入了沉思。

“怎麼好久沒見謝爾蓋·巴甫雷奇了?”他突然問道。

娜塔裏婭的臉紅了,趕緊低下頭,望著繡花架。

“我不知道。”她輕輕地說。

“他是個多麼好、多麼高尚的人!”羅亭說著就站了起來。“他是真正的俄羅斯貴族的優秀典範……”

邦庫爾小姐用她那雙法國人特有的細小眼睛瞟了他一眼。

羅亭在房間裏踱了一圈。

“您是否注意到,”說著他用腳跟猛地一轉身,“橡樹——橡樹可是一種堅硬的樹木——要等到新葉萌發以後枯葉才開始脫落?”

“是的,”娜塔裏婭慢慢地回答說。“我注意到了。”

“在一顆堅強的心靈中,舊的愛情也是如此;它已經死去,但是還盤踞在那兒;隻有另一種新的愛情才能將它攆走。”

娜塔裏婭什麼也沒回答。

“這是什麼意思呢?”她思忖著。

羅亭站了一會兒,然後把頭發一甩便離開了。

娜塔裏婭回到自己房間裏。她久久地坐在自己床上發呆,她反複地思考著羅亭最後那句話。突然,她握緊拳頭,傷心地哭了起來。她為什麼要哭呢——隻有天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眼淚為什麼奪眶而出。她擦掉眼淚,但是眼淚卻像一股積蓄已久的泉水又刷刷地湧了出來。

就在同一天,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和列日涅夫之間也進行了一場關於羅亭的談話。起初他一直回避不答,但是她下了決心,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

“我看得出來,”她對他說:“您還是不喜歡德米特裏·尼古拉耶維奇。我故意一直沒有問您;可是現在您能夠確定,他究竟有沒有變化,我想知道您為什麼不喜歡他。”

“好吧,”列日涅夫用慣有的那種懶洋洋的口氣說,“既然您那麼迫不及待,那我就告訴您吧。不過有言在先,我說了您別生氣……”

“好,您說吧,快說吧。”

“您得讓我把話說完。”

“行,行,您說吧。”

“好的,夫人……”列日涅夫慢慢地坐到沙發上,開始說道,“我承認,我確實不喜歡羅亭。他是個聰明人……”

“那當然!”

“他非常聰明,但實際上也很淺薄……”

“說別人當然容易!”

“實際上也很淺薄。”列日涅夫重複了一遍。“不過這還不是什麼壞事;我們大家都很淺薄。我甚至於不想指責他骨子裏是個暴君,又非常懶散,一知半解……”

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驚訝得舉起了雙手。

“一知半解!羅亭!”她喊道。

“一知半解。”列日涅夫依然用不屑的口吻重複了一遍。“他喜歡靠別人養活,裝腔作勢,如此等等……這些還算不了什麼。糟糕的是他冷若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