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恍惚地問,一聽這話,安福立刻又開始把每日一定要重複的話重複一遍:"近來國事著實繁忙,您卻也是知道的,陛下的的確確太忙了。抽空啊,娘娘您一定要勸勸陛下,這天下雖然重要,但總抵不上自己的身子骨啊。"
她沒再說話,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終究沉默了下去。安福猶自多嘴地說著:"娘娘,陛下一向最聽您的話了,您就去勸勸吧。這樣子耗下去,陛下的身子骨哪裏熬得住啊!
"說到這裏,她終於忍不住苦笑著打斷了他:"多嘴,還不下去。"
"喲,你看小的又多嘴了。"安福立刻識相地輕輕給了自己一耳刮子,隨後嬉笑道,"那奴才跪安了?"
"你去吧。"她揮了揮手,含著笑看向了一旁閃爍的燭火。他一向聽她的?那些,都是謠傳罷了。她是誰呢?她不過就是十一年前,他順手救下的一個孩子,然後被少年的他一時興起收做了徒弟,又一時興起封做了皇後。說一時興起,也不盡然,確切地說,應該是處心積慮。因為她是那個家族的血脈。因為她是那個人的孩子。
十一年前,國師楠少推算星軌,察覺蘭陵葉氏將出一人,使其妻--丞相獨女落緋星隕魂散。於是他不惜與丞相聯手,以蘭陵葉氏將出禍國妖孽之名,將其滿門屠盡。於是九歲那年,她從那場災劫之中死裏逃生,跟著他離開了蘭陵。少年在術法上修為極高,幫她掩了星軌,讓楠少察覺不到她的蹤跡。而後帶她到了長恒山,給了她一個新的家。那時她不愛開口說話,每日就緊緊抱著父親留下來的長劍,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他給她東西,她就吃;他教她法術,她就學。聽話得不像個孩子,卻也沉默得不像個孩子。他並不強迫她開口說話,反倒是自己說自己的事,讓她聽著,通常他能自言自語說一整天。他說他叫蘇君華,他說他今年十六未成婚,他說她母親是他的師父,他說他是皇帝最不受寵的第三個兒子,最後他總對她說:"笑兒,你真像你娘親。"
她不說話,小小的孩子,靜靜抱著劍看他。就這麼一看,就看了很多年。他不是天天都在長恒山,隻是隔三差五就來一次,教她法術,教她武藝,然後同她說說山下的事。他常對她說:"笑兒,你可以下山看看。"
她常常是不回答他的。唯獨有一次,她說:"等我能殺了楠少,我就下山。"
這是她第一次說這樣長的句子,帶著少年所有的沉重與哀傷。蘇君華微微一愣,隨後歎息:"你母親不會希望你這樣的。"
"我母親說,"少女抱著劍,抿了抿唇,"讓我報仇。"
蘇君華沒再出聲。過了很久,他突然揚了揚嘴角,輕歎了句:"她果真是會說出這樣的話的人。"
然後又是些許年,楠少自請辭了國師的職務,離開了長安。蘇君華再次向她提起下山,那時的少女已經不似當年那樣一言不發,卻仍舊孤僻,隻是抿了抿唇,回他道:"我想留在這裏。"
蘇君華皺了皺眉,猶自勸說:"你總一個人待在這山上,也沒有個說話的人,本來就不愛說話,以後怕是連話都不會說了。我又不經常來,時間久了,你難道不寂寞?"
"不寂寞。"她回得坦然,抬起黑白分明的眼,定定地看著他,"你來,就夠了。"
蘇君華終是依了她,隻是說時不時要帶她去山下走走,她也同意了去。那天蘇君華下山,她抱著自己的劍,看著他下山的背影,張了張口,卻終是沒能把那句話說出來。--隻要有你在這裏,我又怎麼需要下山?--隻要有你在這裏,我又怎會寂寞?她失去過太多,於是太早懂得她要什麼。年少的時光,靜靜仰望仿佛不可觸及的人,即使隻是沉默著守望,無人點撥,她卻也知道那是什麼。可她隻能沉默,唯有沉默。而後便是七夕燈會,他帶著她去逛夜市。她一直很安靜,最後突然停留在了一個泥人攤麵前,靜靜盯著那泥人不說話。蘇君華看著便走了過來,而後向她討好地笑道:"笑兒喜歡泥人?看師父給你捏一個。"
然後他便討要了些彩泥,手指翻動,沒幾下便捏出了一個藍衣白綾的小姑娘,遞給了她,笑道:"笑兒,你看這個像不像你?"
她沉默著接過,靜靜看著他如玉的容顏,過了半晌,方才說了一句:"你。"
蘇君華微微一愣,片刻後立刻反應過來:"哦,你還要我捏一個我?"
她點頭。他便轉過頭去,又要了彩泥捏起來。那時候他背對著她,一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人,卻破天荒沒有說話。很多年後,很多很多年後,她從水鏡中再看到這一幕,才終於知道,原來那時,這個已經接近弱冠之年的男子,卻是紅了臉,僵了笑。這個泥人捏了很久,過了好半天,他才轉過身來將泥人遞給她。她抬頭對他笑了笑,然後拿著兩個泥人跟在他身後。那日的七夕很熱鬧,日後很多年,都再沒有過那樣熱鬧的七夕。他們一前一後走在人流裏,她太安靜,又太小,於是蘇君華忍不住,時不時轉頭看她一眼,然後問她:"笑兒,你在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