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福猛地抬頭,詫異地看著床上麵色蒼白、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的女子。那時候她已經疼得快要死去。不僅是腹間傳來的疼痛,還有心裏。她覺得自己的心上,仿佛早已有了一個大窟窿。那個窟窿那麼大,那麼爛,它早早地出現,然後在心上一點點潰爛開去。但她本該有救……本應有救。可沒人救她,那人和她說,不要比,不要和死人比。然而,其實不是不要比,是不能比。他看不到她的絕望,於是隻是作壁上觀。而她自己……而她自己……卻仿佛一個啞巴。她無法痛苦地呼喊出聲,隻能怯懦地伸出手,想去拉住對方。然而他不懂,他從來不懂。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是她唯一的救贖。她喘息著緊緊抓住了床單,指節因為過於用力而泛出了青白之色。這孩子不能死。絕對不能死!
腦子裏疼到一片空白,她卻仍舊記得,孩子絕對不能死。仿佛很多年前,七夕之夜,她拚死護住的那兩個泥人一般。然而她並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並不是每一次……她都能護住。安福衝到涼華殿外的時候,蘇君華正握著一卷殘破的畫卷發呆。看見安福衝來,他遙遙做了個"噤聲"的姿勢,然後抱著那明顯是從火裏救出的畫卷,同安福苦笑著說:"這一次,她真的是什麼都沒留下。"
"殿下……"然而,安福卻完全沒有理會蘇君華的言語,猛地哭著跪了下去,喚出了多年前的稱呼,"葉小姐的孩子,保不住了……"蘇君華臉色猛地一白,忍不住退了一步:"你說什麼,誰的孩子?"
"皇後娘娘不是不適,是皇後娘娘的孩子……"話沒說完,安福隻覺清風拂過,對方卻已經不在原地。那不過是片刻間的事,卻仿佛是經過了千百年一般漫長。蘇君華衝到鳳儀殿時,沒有想象中的喧鬧,亦沒有女子因為疼痛而發出的尖叫。宮門外跪了滿滿一地的宮女太監,以及剛剛趕來的太醫。他緩下步子,有些惶恐,又滿是擔心。沒有人敢說話,全場仿佛啞劇一般安靜。蘇君華慢慢走到宮門前,顫著手推開了宮門。然後他便看到了坐在地上的葉笑。沾染著血跡的藍裙,淩亂散披著的發,蒼白的麵色和一雙清明的眼。她靠著床坐在地上,懷裏抱著一把漆黑的長劍。他認出來,是她年少時抱的那把。他知道的,昔年年少的她以為,那把劍是她人生唯一的支柱,於是一直抱著它,寸步不離。然而今日……"笑兒……"他有些惶恐地開口,聲音滿是顫意。對方聞聲抬頭,一副什麼都未曾發生過的樣子,漫不經心道:"哦,你來了。"
"你……""孩子沒了。"她淡然陳述,轉眼看著他,輕輕微笑起來,"不用擔心,他走得很好。今天的酒並不適合我喝,看來孩子也不喜歡。"
"你為什麼沒有和我說?"突然想起宴席之上,他親口讓她喝下酒的時候,她淡然喝下酒的模樣,他終於忍不住,問出聲來。"說什麼?"她笑著彎起了眼,然後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哦,我是打算對你說的,但那天你在萬貴妃那裏。"
"就因為這樣?"他握著門框的手微微顫抖,聲音裏也帶了壓製不住的怒意,"就因為這樣,所以你有了孩子,卻也不告訴我?葉笑,你當我是什麼?我是這個孩子的父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告訴你有用麼?"聽到這樣的話,葉笑冷笑起來,"告訴你,你就不用去'雨露均沾'了麼?告訴你,你就不用再去涼華殿懷著一種畸形的心態悼念我娘親了麼?告訴你,你就不會再在看著我的臉的時候想我娘親了麼?"
"放肆!"被對方激起了怒氣,蘇君華猛地一掌拍在殿門上,"你從哪裏聽來這些亂七八糟的?"
"不是聽來的。"葉笑低低笑起來,"而是我原本就知道。"
"十五年前,記得麼?"葉笑歪著頭笑了笑,"我那時五歲,你多大?哦,你十二歲。""我母親奉詔入京教授你們這些皇子法術,我那時也跟著來了長安。我娘親教了你兩年,兩年後她帶我們離開的時候,你公然攔她於城門外,然後對她表露真情……""住口!"
"我那時便在車裏。我沒見到你……但是我聽到了你的名字。蘇君華……蘇君華……"葉笑抱著劍癡癡笑起來。安福上前來拉了拉蘇君華的袖子,對他皺著眉搖了搖頭。蘇君華深吸了口氣,慢聲道:"笑兒,這些都過去了。"
"我也曾以為它過去了。"葉笑猛地抬頭,目光瞬間變得銳利如劍,冷冷盯著他,"在安福來之前,我也曾以為,它過去了。可是你告訴我沒有。"
"我娘親已經過世了,我活著,但是你為了她留下的東西,放棄了我的孩子。"
"笑兒你聽我說……""沒必要了。"
葉笑一手抱劍,一手慢慢支撐起身子,冷冷看著他:"師父,我已經決定離開。"
他曾說,她麵上溫順,其實一向倔強,認定了什麼便不回頭。於是她說她要離開,他便明白,她已經是打定了主意,決心離開。無論他解釋多少,無論他挽留多少。他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句話。對麵的女子靜靜地看著他,目光沉靜如死,越過多年時光。他想起她年少的模樣:藍裙白綾,兩手抱著快要有她人長的長劍,帶著一點怯懦、一點柔軟地看著他,仿佛某種幼獸,滿是戒備,卻又想要靠近。而多年過去,她卻已經長成這樣美好的女子。依舊是藍裙,白綾,長劍。然而她那曾經怯弱而柔軟的目光,卻已經是沉靜如死,仿佛輪回百轉,滄海桑田。過了很久,他才找到言語,僅僅是憑著感覺,便說了那句:"笑兒,我當真喜歡你。"
"我知道。"
她輕輕微笑著落淚:"卻也不過是喜歡而已。"
不是愛。不比愛。能那麼肝腸寸斷,欲罷不能。
那夜的爭執以沉默告終。太醫說她需要調養,以心平氣和、不動情緒為佳。所以他最好不要出現在她麵前,於是他隻能每天每天,躲在暗處看她。她的身體漸好,有一日,她突然對著在暗處的他說:"師父,其實萬貴妃也算不錯的女子,性情直爽,也能登上大雅之堂,日後我走了,皇後之位給她便是。"
"你不要這麼說。"蘇君華聲音略帶喑啞,"笑兒,皇後是你。"
執子同自己對弈的女子微微一愣,抬起頭來,對他微微一笑:"師父,人心傷得太深,便無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