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學而第一(上)(1 / 3)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Δ 何謂“學”?

既然我的書名是《論語正裁——與南懷瑾商榷》,此書在闡解《論語》時,便不多牽扯別人,主要是針對南懷瑾先生的《論語別裁》,甚至連孔學大權威朱熹,我也不多觸及。這樣做是為了把問題說得更集中一些。

望一切大學中文係的教授們見諒,我沒有去做一字字的訓詁工作。這些工作你們都做了,我站在你們的肩背上解《論語》,隻要是無大誤的地方,我是充分尊重你們做過的工作的。

“子曰”二字不用解了,譯成現代漢語就是“孔子說”。《論語》是一部語錄體的著作,記錄的是孔子及其弟子的重要言論,此處明白標示這一段話是孔子說的,下一段話則明白標示是“有子”說的,不必過分追蹤這些文字後麵的奧妙,也不要如南懷瑾先生說的那樣,去論證《論語》有沒有完整的篇章結構,那對孔子思想的研究並沒有太大的意義。我們的工作重點是,孔子學說的真諦到底是什麼?

對孔子第一段的語錄,一般的注釋家皆直譯為“學了,到時候便實習,不是很愉快嗎?”也有的譯為“做學問時不停地溫習,不是很愉快的事嗎?”這兩種譯義都可通原文,作為教授們的解釋,皆無可非議,因為他們是古漢語專家,而不是東方文化專家、哲學家。

作為東方文化專家、大師級的人物南懷瑾先生的解釋,我們便無法同意了,雖然他極力諷刺那些教授們,說他們是三家村的學究,而他自己的解釋卻更是勉強了。

南先生道:“‘學而時習之’,重點在時間的‘時’,見習的‘習’,首先要注意,孔子全部著作講過了,孔子的全部思想了解了,就知道什麼叫學問。普通一般的說法,‘讀書是學問’,錯了,學問在儒家的思想上,不是文學……至於學問,哪怕不認識一個字,也可能有學問——做好人,做好事,絕對的好,絕對的對,這就是學問。”(《論語別裁》10頁)

我們接著再往下看,南先生對“學問”二字的進一步解釋:“……孔子在下麵說‘觀過而知仁’,我們看見人家犯了這個錯誤,自己便反省,我不要犯這個錯誤,這就是‘學問’。”

我們的國學大師便是如此解《論語》的?!依我看,這比南懷瑾先生自己不斷諷刺的那些三家村學究們、大學教授們的解釋,要糟糕一萬倍,如果現實人生真要如南先生說的這樣,那實在是太痛苦了。如果“人”這個生命體必須這樣去“學而時習之”,我寧願不做人,也不做這種學問。

南先生,孔子說的“觀過而知仁”,便是你這樣解釋的嗎?我看到了自己或別人的過錯,怎麼就會知是“仁”呢?我們為什麼能夠發現“過錯”?首先是由於頭腦中有一個“不錯”、“對”的標準。這個標準也不是“仁”,而是一定曆史時代的人的文化價值觀念,隻有再深挖一步,這種文化觀、價值觀為什麼會是如此?一直尋找到人與宇宙的關係,這才是“仁”的邊緣,還不是“仁”的本體,如果再追尋一下人為什麼有這種文化思維能力,這個能力是誰給的?這才算是觸到了“仁”的本體“明德”,識了“明德”,即“明明德”,這才是真正的“仁”,這便是生命體驗,孔子說的“學而時習之”正是指的此。

至於說到“不亦說乎?”南先生的解釋更是令我們瞠目結舌。

南先生舉例說,甲君勸乙君:“不可以呀,老兄!一定會出毛病。”乙君不聽,果然出事。結果呢?南先生說:

“你心裏當然很難過,最後證明下來,果然你說對了,你固然替他惋惜,對於自己認識的道理,也會更進一層得到會心的微笑——‘說’(悅)。”

這便是我們的通曉佛學,敢解《金剛經》、《楞嚴經》、《楞伽經》,被人稱之為維摩詰大士的南懷瑾先生,對《論語》“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的解釋?!

南先生,你所謂的“自己認識的道理”,是個什麼玩意兒?是放之四海皆準,誰違犯誰必犯錯的某種原則、標準、條例嗎?如果真的有這樣的東西,需要每一個人都去遵守,這人類社會還是人類社會嗎?這些東西便是孔子要求的“學問”嗎?

南先生的矛盾太多了,我們不去一一辨析了。說到底,南先生所說的“學問”便是那些使人在生活中永不犯錯誤的準則、經驗、教訓之類。在他的這本《論語別裁》中,南先生又在販賣他在《金剛經說什麼?》一書中反複兜售的“善護念”了。關於這一點,我們在《與南懷瑾商榷——〈金剛經〉到底說什麼?》一書中,早已做了詳盡的批駁,這裏不多浪費讀者的時間。

說實在話,一般懂一點佛學常識的人都明白,佛學無學問,就是令眾生安心,令眾生解黏去縛,但作為佛學家的南懷瑾先生的所有著作都是給眾生縛上加縛,黏上加黏。這和東方文化實在是差之千裏。

理解孔子這段語錄的關鍵是一個“學”字。這個“學”字,不是教授們所謂的“學知識”的學,的確如南先生所說,孔子是不主張人們都成為“書呆子”的,“吾有知乎哉?無知也。”但是,也不是南先生所說的學道德修養的“學”。孔子也不希望人類全成謹小慎微的“謙謙君子”。

孔子說的“學”到底是什麼?什麼樣的“學而時習之”,才能令一切人都感到“不亦說乎?”這的確是牽扯到孔子的整個思想體係的大問題,也是牽扯到東方文化的基本特點的大問題,這個問題解決不了,奢談東方文化,奢談《論語》,奢談孔子,隻能是隔靴搔癢。

宋儒對東方文化談不上有什麼貢獻,但二程強調《禮記》中的《大學》是研究儒學的綱領性文獻,應該說是十分有見地的。朱熹對《大學》的解釋,太過武斷,是人們共知的事,但《大學》本身的價值並不因此而減弱。

《大學》開篇第一句便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孔子在這裏所謂的“學”,隻能是指的“明明德”的“大學”,否則不需要沒完沒了的“時習之”,更不可能因為這種“時習之”而“不亦說乎?”

本來這個問題在曾子、子思、孟子、荀子那裏,在老莊那裏,在後來的南禪那裏,都是無需詳加論證的。正如我們曾引唐末的龐蘊問石頭的公案,“不與萬物為侶者是什麼?”龐蘊就是在“明”、“明德”上做學問的。不與萬物為侶者,就是生命的“明德”。

對於中國的古人,對於東方文化,他們所謂的學問,就隻是對“明明德”而言,這也即是道家所謂的見“道”,佛家所謂的“明心見性”。

但“見道”、“明明德”、“明心見性”,並不是最後的目的,最後的目的仍然是“用”。佛道兩家講“無為法”,無用之用,自有其深刻性。儒家則講現實之用,提出了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四個具體領域的運用,這在中國的古代應是合理的,因為一個小康溫飽的農業封建帝國,真正的大用,主要隻是在這四個領域。學別的全是技巧性的東西,很難直搗生命本體。孔子沒有明確提出生產業也是大用,不等於他沒有講。《中庸》中說:“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見道”、“明明德”不是抽象的理論探討。“道”、“明德”遍於一切處,無處不在,處處在,幹什麼都可以體會到“生命”的真實存在,當然最好還是在處理大事件中更易“明道”。

後世人不了解孔子的這種曆史精神,進而把孔子所說的變成教條,把“學稼”、“學圃”真的當成了小道,不知從“稼”、“圃”中去“明明德”、“見道”。這就怪不得孔子了。

正如我們上麵反複講到的,東方文化三大家的學說是個早產兒,它的扭曲與夭折,是勢所必然的事。後世人誤解了孔學,但曆史不會誤解孔學,這就需要西方人在物質生產上突飛猛進之後,在麻木的中國人身後猛擊一掌,讓中國人補上稼穡治生這一課。這個課補了一二百年,中國人終於從中嚐到了甜頭,這本是大好事。誰知人們又陷入另一個陷阱,隻顧眼前的實利、實用,“學問”又被局限在“數理化”等等的知識牢籠中了。

這樣,東方古文化,儒學的明明德的“大學”,便與我們隔膜了。於是教授先生們便把“學而時習之”的“學”解為當代學知識學本領的“學”,這種“學”,枯燥無比,不是任何“時習之”,便可以“不亦樂乎”的,學好了樂,不會了難,學不懂苦,記不住苦。對於學生,為學知識而“時習之”,多半是枯燥的重複,何樂之有?

當然也不是南先生所說的,“學”便可以“做人好,做事對,絕對的好,絕對的對”。事實上這是辦不到的。對於“學道”的人來講,辦事的對錯與否,成功與否,自己為人的是是非非,都不是第一位的事。用佛學的話講,都屬於“第二義”。第一位的事是,通過個人行為的美醜善惡真假對錯,體驗蘊藏在人的行為背後的生命的運動,那東西太“妙”了,太美了,人永遠在自己的生命行為中欣賞著“它”的存在,才能真正通曉“自己”是誰,自己是如何“在”的。

東方文化主張的便是永恒的“審美人生”,連“死亡”也是一種美,起碼是一種悲劇美。

這樣的“學而時習之”,怎麼能不是“不亦說乎”呢?

隻有這種“學”,才會令人們樂於“時習之”,誰又不願時時生活在審美人生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