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裏仁(3 / 3)

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

這又是孔子一個極深刻的觀點,和南先生所說的立功、立言、立德,並不完全是一樣的思想。

一個人不要擔心自己沒有一定的社會地位,而是要從天地大道上明白,自己這種地位是如何來的。不怕沒有人了解自己,而是要做與眾人心相通的事。

社會地位的高下好壞富貴貧賤,是曆史給的,你自己無力改變他,也不必改變他,但你得從“明明德”、“止於至善”的高度,看自己之所以有這種地位的原因,說到底還是個“明白”。一旦真的徹天徹地地“明白”了,你的地位不變也是變了。你不要擔心別人不了解你,問題是你是否如“明德”、“至善”那樣“親民”?

一句話,人的真正追求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明白”,別無其他。說到底是一個審美人生。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

曾子曰:唯。

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Δ 張冠莫李戴

南先生真是讓我們無法捉摸。在《論語別裁》的開篇,他諷刺宋儒引佛入儒,並且明確告訴我們,曾子的《大學》與孔子不是一個思想體係。但是,到了這裏,他卻說,孔子“吾道一以貫之”,和釋迦的“拈花微笑”是一回事?!

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曾子答道:“唯。”與釋迦的拈花微笑,及釋迦在笑後對眾門人所說的“吾有正眼法藏,涅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是一回事嗎?

南先生這個觀點的提出,是從曾子的“忠恕”二字引起的。南先生說:“曾參講得對不對呢?有問題!那不叫‘一以貫之’,該‘二’以貫之了,因為一個忠,一個恕,豈不是二貫?明明孔子告訴他‘一以貫之’,為什麼他變出兩個——忠恕來?這是一個大問題。”

在講完兩個禪宗公案之後,南先生又說:“曾子於是回答‘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實際上,意思是說,你們不要問了,你們的程度還沒有到哩!”

我們真不知曾子所說的“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與南先生說的“你們不要問,你們的程度還沒有到”之間,到底有什麼必然的文字邏輯上的聯係。再笨的人也明白,曾子是用“忠恕”二字,概括了孔子一以貫之的“道”。至於“忠恕”二字,何以是“道”?我們盡可以討論,但曾子說的“忠恕”二字說什麼也和南先生的“你們沒法明白”的解釋聯係不上。

儒道釋三家皆是從人的“知”——“明德”入手,從而認識了生命的本來麵目,隻是由於對生命本來麵目的認識有深淺不一的區別,才形成了三家不同的“用”。

釋迦的“用”,主要是靠《金剛經》所說“一切眾生我皆令滅度之”的願力。

道家的“用”,是“守中”。

儒家的“用”,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強調入世的“修身”、“用心”。

關於釋家的“用”,拙著《與南懷瑾商榷——〈金剛經〉到底說什麼?》一書中已詳作論述,這裏不作重複。

道家的“守中”,自有其深刻性,留待解《道德經》再講,反正不是南先生所謂的那些道家弟子如薑太公、張良的“撥亂反正”之類的玩意兒。那是“術士”一流,和真正的道家根本不是一路,反倒可能是鬼穀子之流的傳人。

儒家的一以貫之的“道”及“道”的具體運用就是曾子的“忠恕”二字。曾子這裏強調的“忠恕”,其最好的注腳便是他的著作《大學》,忠者,忠於“至善”。《說文》:“忠,敬也,盡心曰忠。”盡心於己就是“不自欺”。恕者,“《詩》三百……思無邪”,“無友不如己者”,“三人行,必有吾師”,對一切都要“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這便是“恕”,還是說的“止於至善”。“忠恕”二字的正解在後文“質直而好義,察言觀色,慮以下人”一段我們有具體詳解,請參閱後文。

《中庸》說得非常清楚:“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

朱熹注:“盡己之謂忠,推己(及人)之謂恕。”

子曰:事父母幾諫,見誌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

子曰: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

Δ 人總是要有崇拜的

關於孔子為什麼極力提倡孝道的問題,前文已多次講過,概括起來可有三點:

對於生命的本體講,一切生命體都是平等的。孔子既然在教育上提倡“有教無類”,在倫理上提倡孝道,應是題中之意。

再者,這是將人們從鬼神崇拜中轉移出來,回到人間的必須。這是一種文明。

在當時,大力提倡孝道是得人心的,符合以血親家族為基礎的村社文化的特點。

用中國文化的語言講,孔子在當時提倡“孝”,合了天、地、人三道。

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

子曰:以約失之者,鮮矣。

子曰: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

Δ 東方文化,強調理性

孔子思想的一個很重要的方麵是他的實踐理性。這種實踐理性,很容易被誤解為道德修養。中國的後人學儒學偏,有主觀的原因,便是由於不了解孔子提出的這些道德規範源自何方。再就是有曆史的原因,儒學的初學者總是要從道德入手,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種社會風尚,好似不如此,就是沒有教養、沒有文明,殊不知這樣的結果是越來越偏。

要求自己的“用心”、“止於至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並不是說這需要多麼艱苦的修煉,心本無心,何修之有?隻是對於出現在自己心頭的影像,它是如何止於至善的?它和至善的關係到底是什麼?我對這影像的把握,是否合於至善?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需要有一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過程。

“止於至善”正是需要你不被眼前影像牽著鼻子走,盲目作出判斷,或好或惡,或喜或厭,而是把這些影像作為客觀事物運動的一個“苗頭”、“端倪”,冷靜觀察其客觀走向,不輕易作結論。一句話,尊重事物自身的客觀規律,也就是“毋自欺”。正是如此,才有了孔子的上述要求,敏於事而訥於言。“以約失之者,鮮矣”,謹慎一點不會有差錯。“約”,就是冷靜觀察客觀事物在自己心鏡上的變化規律,不輕易下結論。這樣的人不會常常有失。

子曰:德不孤,必有鄰。

Δ 與“鄰裏”無關

不是我高抬李卓吾,我看古今中外解《論語》者,出其右者甚少。

這一段語錄,教授們的譯文明顯是錯的,他們說:“有德的人不會孤單,一定會有人來作鄰居。”

“鄰”解鄰居、鄰裏,還是可以的,但一個“德”字便可解為“有德的人”,實是太勉強了。南先生不滿於這種解釋,他解釋道:“自己有道德的涵養,能體用兼備,自然會影響近身的人。”

南先生這樣解,似乎合理一點,但仍是將“德”牽強為“有德的人”。如果孔子的本意是他們解的這樣,為何不說是“德者不孤,必有芳鄰”呢?這樣的例子在《論語》中是舉不勝舉的,如“仁者”、“賢者”之類,為什麼在這裏單一用了一個“德”字呢?

還是李卓吾解得好:“有一善端,善畢至矣。”

“德”,從本質上講,是全“宇宙—生命”係統的,隻是非要通過具體人表現出來不可。孔子的仁義禮智,都是“德”,不隻屬於人,但要通過人來表現。這就是東方文化所強調的生命本體與個體人的關係,本體無有的東西,不可能以個體人的形式表現出,但說到底,“德”是生命本體的。

所以,“德不孤起”、“德不孤,必有鄰”。

所以李卓吾批道:“有一善端,善畢至矣。”

今日自然科學的進步便是“宇宙—生命”係統“智德”的顯現。隨著這一“智德”的顯現,其他的德也會隨之而來。你看,隨著科學技術的進步,人類的其他德性不也就連續展現出來了嗎?比如,人們的生活越來越舒適了,玩樂已經和勞動一樣成為人類生活的主要內容了,並且玩的花樣越來越多;隨之人類的文明程度也大大提高,誰還會那麼認真地對待“上帝”之類的神靈呢?再如“爭鬥”,不也轉為“比賽”之類了嗎?不管怎麼說,隨著科學的進步,人類文明確實提高了一大步。這應是不爭的事實,秘密在哪裏?為什麼許多人會錯解這段語錄?

就在於人們把“德”看成了孤立的個人修養,而不是“宇宙—生命”係統本身的特點,這些特點,必然隨著生命光芒的不斷擴展,成群結隊地展現在人類的麵前。

人類,你無所謂德與不德,你不過是德的一麵鏡子而已。

子遊曰:事君數,斯辱矣;朋友數,斯疏矣。

Δ 還要從己心去求

這一段還是講了一個“忠恕”。

且看南先生怎麼說:“君王有了不對,每次見了勸他,次數多了,硬要做忠臣,就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有時命都丟了。對朋友也是一樣,朋友不對,你勸他勸多了以後,他不聽你的,就會變成冤家了。”

不用我們講南先生這是在教導我們什麼,離著原文的本意到底有多遠。如果因此去責備一位大師,也未必會有什麼必要。我們隻是提醒讀者,“事君數”、“朋友數”中怎麼就跑出一個“勸”字呢?子遊這段話實是告訴人們,不要憑自己主觀臆斷去要求君王,去要求朋友。人無完人,金無足赤,不要一看到君王不對,就去再找一個新主子;不要一看一個朋友不好,就再去找一個新朋友,如狗熊掰棒子一樣,換的朋友多了,一個也留不下。這還是孔子說的那句話“無友不如己者”,“觀過而知仁”就對了。

當你把君王、朋友的行為都當成是“至善”的客觀流程中的矛盾運動,都當成是你“明明德”、“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過程,自然不會隨意更換君主和朋友了,你也就不會隨便受到侮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