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再聽到什麼新的道理。
說實在話,學習這種“正心”、“誠意”,比學一萬條道德教條、知識材料都難。知識記不住可以強記;道德做不到,可以咬牙死守。而這種“正心”、“誠意”,往往是一聽就明白,一用就錯,不用還不行,用了多次也不知道錯在哪裏,可能越攪越糊塗。這一方麵是因為人與人,事與事,都不可能有絕對的可比性,更不可能事先立定一些原則標準,因為一立標準,你那“心”就再不是“一無所有”的心了,錯誤立即就產生了。
這裏的關鍵是,你有沒有一個“止於至善”的追求。有了這個追求之後,一定要強調“直心是道場”。直心,當下便是“良知”。
這個觀點往往不被人接受,可能冠以“非理性”、“主觀唯心”諸如此類的帽子,這實在是天大的誤解。
這是絕對的唯物主義。它是把人的意識,包括在人的意識中起作用的文化背景,都看成是“天理”的運動,隻要直心是道場,你對某事物的態度就是這一刻的“天”對它的態度。人的價值標準思維方式,都不是憑空在某一個頭腦中主觀自生的,這些東西都要服從於宇宙全息運動變化的作用。今天的科學家們不是已經發現太陽黑子的運動、月亮朔望的變化對人的心理有直接的影響嗎?交通部門不是也發現了生命體的節律運動是有規則的嗎?
隻要你抱定一個“止於至善”的宗旨,你在一定條件下對某種“好色”的“好”,對某種“惡臭”的“惡”,就是“天理”的反映,就是“天理”本身,“天理”沒有固定的標準,因為“天理”一無所有。
人們說,要是錯了呢?那就改錯,改錯也是“天理”,所以君子不怕說出自己的不對與恥辱。“一無所有”會怕“改正”什麼呢?顏回“不遷怒”、“不貳過”就是這個原因。這其中的辯證精神是顯而易見的。
由此向下發展,你會極善於發現別人的優點,因為你一無所有,因此也就沒有偏見,孔子對顏回是如此,對其他人也是如此。請看:
子貢問曰: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
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
子曰: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
子曰: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
孔子在這裏是在說左丘明,實是夫子自道,由此可見孔子雖然一無所有,但照樣有著多麼鮮明的愛憎觀。
孔子對於一切文明的進步都會持褒揚的態度,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弟子、友人,哪怕是對自己有仇怨的人,如晏平仲,曾多次麵折孔子,孔子仍要表彰他的優點。善於發現別人的優點,不僅是自己的進步,也是在顯天地之大德。無天地之大德,豈有人之德?“愚不可及”在現代已變成了一個貶義詞,在孔子口中,那可是對寧武子的讚揚!見不可為偏要為,不管是不是圖一時的虛名還是因為其他什麼原因,都是違背“天理”的,因為他們迷信“聰明”、“高尚”這些先入為主的道德概念。從這裏也可以看出孔子對一係列人的評價,其標準是非常靈活的,決不是南先生那種把“道”與“成功”分開的觀念可以涵蓋得了的,更沒有什麼死守的道德教條。至於後人把孔子對當時人的評價全變成道德教條,那是後人的事,與孔子無關。
孔子一無所有,所以可以肯定一切人的優點,這便應了他的原則“無友不如己者”,“三人行必有吾師”,但對於逆曆史潮流者、宣揚迷信者,決不肯定。
子曰:臧文仲居蔡,山節藻棁,何如其知也?
臧文仲這個家夥,為了安頓一個(卜卦)大龜,在房子上極盡豪華地裝飾一番,他還談得上有什麼智慧嗎?
這種否定是徹底的,毫不含糊的。隻要你把這段語錄和孔子罵子路、罵宰予的話對比一下,就能看出其差異是非常大的。對子路、宰予、子貢,那是長者對少年人的口氣,對臧文仲則是對異類的口氣。
對於一些偽善的人,孔子也是絕不寬容、絕不客氣的:
子曰:孰謂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諸其鄰而與之。
孔子對人的評價決不會有過譽之詞。這點在他對自己的幾個弟子的評價中,看得十分清楚,他可以肯定每個人具體的能力,但決不輕易許以“仁”的評價。
子張問曰: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崔子弑齊君,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違之,至於他邦,則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之一邦,則又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關於孔子在前麵對其幾個弟子的評價中,孔子都回答“不知其仁”的闡解,我們在前麵已作了分析。在這裏,孔子又兩次說出了“未知,焉得仁?”
前文說過,孔子從來不多說“天命”與“性”,也“罕言仁”。通過上述大量的孔子對人的具體評論,我們就可以與人們仔細討論“仁”的問題了。
可以肯定,“仁”與能力、成功不是可以畫一個絕對的等號的東西。如果可以畫等號,孔子對子路、公西華這些極有能力的弟子,就不會不許以“仁”了。但也不能說,“仁”與能力、成功之類絕無關係,可以不計較成功與否,隻有南先生才有那樣的高論。
可以肯定,“仁”與文明也不是可以畫一個絕對的等號的東西。如果可以,孔子對子貢、孔文子、左丘明這些人就可以稱為“仁”了。
“仁”是什麼?下文我們還會討論,在這裏僅就孔子這位仁義大師的心理意識活動狀況,談談何謂“仁”的心境,也即“仁”的境界。
正如前文所述,“仁”之一字,在孔子的言論中,所見太多,太頻繁,幾乎讓人感覺到“仁”無處不在,凡是高尚的東西,都可稱之為“仁”。後人對此的研究也是歧義紛紜。
“仁”有三義:
“仁”即本體之德。這一點前文已述。天命(即“宇宙—生命”係統)的和諧運動(禮),使眾生生之、養之、安之,這是最根本的“仁”,也是本體之仁。人間的一切似錦繁華,絕對離不開這個“仁”。如果用我們現代人的觀念說,即是“宇宙—生命”係統自身整體的和諧運動(禮),使生命個體誕生,並得以贍養、行動、安樂、延續,進而又可以返照“宇宙——生命”係統本身,這便是“仁”。但真正的“仁”,恰是“一無所有”,正因為一無所有,所以包容一切,肯定一切。正因為一無所有,也能擺脫一切,拋棄一切,否定一切,最後達到認得自己本是“一無所有”。
孔子語錄中有大量的關於“仁”的言論,如“仁者愛人”、“仁者泛愛眾”,仁者“恭、寬、信、敏、惠”,“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以直報怨”,“以德報德”,“知勇仁”三者的統一。孔子是依中國古文化的傳統加以改造,進一步把“仁”引入了政治、教育、審美各個方麵。
這些都是“仁之相”,也是“仁之用”。說它們是“仁之相”,就是說,人們也隻能是通過這些“相”,了解本體“仁”的包容一切的存在。如果從本體說到生命個體、人間社會,這一切又都是“仁之用”。仁之相,仁之用,都不是主觀自生的,都是來源於“宇宙—生命”係統本身的客觀運動。
這個認識非常重要。我們一再告訴大家,東方文化是屬於唯物主義的,就是由於東方文化堅定不移地認為精神是物質運動的反映,同時認為精神運動本身也是來源於“宇宙—生命”係統的。外於“宇宙——生命”係統,一切都不存在。生命,最重要的是要認識自己是宇宙中最特殊的存在,是“一無所有”的存在。
儒家文化最重視的是什麼呢?你的意識中,你的“心鏡”上,每時每刻都會有無比繁雜的變化,無數令人眼花繚亂的意象,麵對這一切,你能作出最準確、最公正、最客觀、最圓滿的判斷嗎?
正如《大學》所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有靜,知靜而後有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心理意識體驗過程,很難用語言文字加以描述,全靠個人自己去體會。用王陽明的話說:“啞子吃苦瓜,與你說不得,你要知此苦,還須你自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