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憲問(3 / 3)

成功也無成功可說,隻不過是“己心”與“天心”相應罷了,天還是那個樣子的天,地還是那個樣子的地。人化了的自然,還是自然,天地間隻多了一個“明”,繁鬧紛紜的曆史,如一幕幕鬧劇,白駒過隙,似露、似夢、似霧,天地宇宙還是天地宇宙,原來有多麼熱鬧,今後還會更加熱鬧,但從根本上說這熱鬧從來沒有增加過,也從來沒有減少過,隻不過過去是黑箱中的熱鬧,將來是“光明”中的熱鬧。如果不去辨析熱鬧的具體形態,熱鬧也隻是熱鬧。

中國的知識分子是世界文化的一個傑作一個奇跡,他們不對天、不對地、不對君王、不對貴族,隻對自己的“心”負責,對自己不自欺的心負責,當然也是對天對地對君王對百姓負責。但是這些儒家弟子,在不自欺中,在堅定的絕不自欺中,也常欺自我。

張載那豪言壯語就是一種“自欺”,你能真為天地立命嗎?你真能為萬民立命嗎?天地萬民讓你立心,你才可為之立心,然而你本無心,天本無心,何處去立?你不過是假想了一大堆“天心”,去規範活生生的人群罷了。宋代理學中,精華不少,但骨子裏是假想了一大堆“天心”去束縛自己、束縛別人,實是製造了一個大騙局,令一切願意“勿自欺”人的努力化為泡影。

那些被南先生不斷表彰的得道歸隱者,更是為自己為他人設了一個大騙局,為自己的不智和怯懦找了一塊擋箭牌。

孔子說:“賢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這句話的核心不是該隱不該隱,該辟不該辟(避),而是說的真正的“不自欺”,不為充一個英雄而去冒險,那是自欺,也不為充一個賢者而遁世,那也是自欺。

正如我們反複說的,“用心”在東方文化來說是根本的根本。所謂“用心”就是使意識更符合客觀真實,這一點《大學》的第一節講得非常清楚。此處的“辟”,是指自己不按“世”、“地”、“色”、“言”的文化概念所規定的去體認自心,不就是辟了世、地、色、言嗎?在這裏需要簡單介紹一下東方文化對“言”的看法,語言本身也是一種對生命本質力量運動偏離的折光映像,也是一種假象,真正的“明心”者必須穿透語言的假象。現在有人把孔子的“辟言”解為“辟開人們的惡言惡語”,這是不對的。孔子這裏的“言”是指整個語言而說的。在知“止”之後,定有“安”、“定”、“靜”諸種心態產生,在這種心態下直認當下,該隱便隱,該避便避,該衝便衝,該鬥便鬥。這裏無固定的原則可講、可求、可探。南先生在講這一段時,大講何時該隱、何時該出,本身就完全講偏了,把人們引入了表麵的概念化的策略安排上,或者引入到抽象的道德規範上。這是長期以來許多人篡改東方文化最基本的手法,也是長期以來研究東方文化失誤甚多的根本原因。

人們,除了一個“明白”,其他的一切皆不是你主觀意識所能達到的。

“明白”是生命最最本質的內驅力。東方文化的邏輯起點是一個“知”。任何“知”都是“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任何“知”都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令“萬物有名”是母親的職責,變不知為知是生命的本質運動,終極是“明白”,直至“佛光普照”。“佛光”本來“普照”,隻是你不知它早是“普照”,那麼對於人來講,達到“普照”是生命活動的根本的內驅力。這就是自然的“人化”。

子路宿於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

子擊磬於衛。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

子曰:果哉!末之難矣!

子張曰:《書》雲: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塚宰,三年。

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

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

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以杖叩其脛。

闕黨童子將命。或問之曰:益者與?子曰:吾見其居於位也,見其與先生並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Δ 知不可為而為的智慧

孔子哲學(大學)的顯著特點便是“知不可為而為之”。

在這裏有兩個傾向是必須指出的。

一種是隨遇而安,所謂“順應自然”,這是一條歧路,也是對老子道家學說的絕大誤解。試解一段老子的語言,看老子是如何理解無為中的有為的,有為中的無為的。

“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這裏的居、心兩句是“止於至善”之意,詳解見前文,不多贅述,而“與”、“言”、“正”、“事”、“動”諸句,皆是有為之法,這些“有為法”也是“止於至善”的,又當屬無為,因為“至善”之為,不是哪一個人的“為”,而是“宇宙—生命”係統之“為”,對於具體的個體生命來說就是無為之“為”,在這裏儒、道、釋三家基本是相通的,這有《大學》的第一段語言為證。對於具體的人來講,實在無所謂“有為”、“無為”的事,凡是生命的載體,就得“為”。說隱、說藏、說順應自然,說有為,說無為,全是自己騙自己的廢話,真實的隻是一個“明白”和“不明白”,也就是說你的意識和你將行的“為”是不是符合,所謂的“明白”者,就是清楚知道自己的意識不符合你的“為”的真實,隻是折光;你自己的意識對於真實符合與不符合都是非“為”不可的,想不“為”也不行,符合了便是人生之樂,不符合便是人生之苦。老子這裏的“不爭”,不是不鬥爭,不是“不為”,不是消極,而是你的意識如果符合了“至善”的“為”,不與至善“爭”,那便“無尤”了。

上麵抄的孔子的語錄所講的道理和老子的道理是一致的。如果可以假設荷蕢老人講的是道家的“順應自然”的道理的話,荷蕢老人的觀點是不符合老子本意的,孔子當然也不同意。在這裏,李卓吾有一番評論很有意思,他認為荷蕢老人完全懂這個道理,隻不過故意調侃孔子而已。李卓吾是從文學鑒賞的意義上說的,亦可作一說。“果哉,末之難矣!”我們倒是同意南先生的解釋,“如果一味順應自然,你的一生應該作一個什麼樣的結論呢?”如果再引申一步說,孔子的本意應是,如果一切人都似你說的,“深則厲,淺則揭”,隨遇而安,要你這個人幹什麼呢?你的那個“明”、“知”、“明德”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裏牽扯到一個非常深刻的“大學”問題,我們上麵反複說過,東方文化的“用心”,就是要使“心”符合,即“意識”符合天地宇宙的矛盾大運轉。但這個“符合”隻是因勢利導,而不是消極的隨遇而安。人總是有欲望的,這個欲望在現代人叫做“需求”,沒有需求也就沒有發展,沒有創造,沒有進步。雖然從終極的意義上講,天地宇宙無所謂創造、發展、進步,人也無所謂需求,但對於人來講,總有一個“明德”不斷擴展擴張的問題,即有一個“明德”不斷照亮宇宙的過程,即自然逐漸人化的過程。這個過程總是以人的“需求”欲望為內驅力的。表麵上看,某一個人的“欲望”是狹隘的,有真善美、假惡醜之分,這是一種意識假象,但正是這種假象組合了真相,映照了真相。正如我們用力的平行四邊形原理所說明的那樣,人的需求隻是一個標量,無數標量的合力便是“宇宙—生命”係統的“矢量”了。舍了這一係列的“標量”,無“矢量”可言。

孔子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大學思想,正是基於這一點。從曆史的實踐看,孔子也的確做到了這一點。在人類還沒有開始走出鬼神為中心的生命觀時,孔子已經明確地提出了“民本主義”的生命觀,超過了西方文明一千多年,使中國文化跨越了一神尊崇的封建等級社會。以“不自欺”為人生理想的“士”階層,成了中國文化進步的主導力量。我們站在今天的立場上,回頭看中國二千五百年的曆史,不能不由衷地敬佩這位老人及與他幾乎同時代的釋迦與老子。

更重要的在於,人類社會今天的發展也將證明三大聖人對生命本質力量的把握是萬古不變的真理,他們的思想必定在二十一世紀把人類文明推向一個空前偉大的高峰。

東方文化的核心就是審視內心,實是審視自己的“知”的真實性,在孔子看來這是中國文化的一個偉大而光榮的傳統,孔子以前的古人皆是如此做的。高宗在守喪期三年不語是個典型的範例。“古皆然”,那也就是說東方文化不是從儒、道、釋三個天才人物頭腦中偶然蹦出來的,這和佛學承認“燃燈佛”的存在是一個道理。

但是,“內求”隻是為了外用。

“上好禮,則民易使也”、“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這些語錄在過去解偏的極多,前文我們已一一解釋了,這裏隻是稍加重複。問題的核心在於,人們的意識都不是孤立的存在。不僅在一個社會群體中人的意識是相關的,每一個人與每一個人的意識不管是否有交流,都有非常密切的相關性。這個問題在當代的哲學中,在西方的個體心理學與社會心理學中都有非常明確的表述。這些表述不管多麼深刻,都存在一定的表麵性,大半隻在社會性這一個層麵上說話。人與人意識的相關性遠不是他們說的那麼簡單。佛學抽去了一切外在的表象,把這種相關性用“因緣”二字加以高度的概括,人與人、人與宇宙的相關性,不僅包括著社會層麵,生物層麵,還有整個宇宙層麵,心理、物理、生理的方方麵麵,千絲萬縷,難分難解,但其運動皆是和諧的,這便是“禮”。

正是由於人們不知東方文化三聖哲對生命的思考的深刻性,他們在理解“修己安人”、“上好禮,民則易使”這一類的孔子語錄時,大半都隻是作道德化的闡述,最後把東方文化與道德哲學畫上一個全等號。

“修己”就是“好禮”,它的具體內容在前文已反複說了,核心是一個“不自欺”的“明白”,不單純是道德的選擇,可以是真善美的,也可以是假惡醜的,關鍵是“不自欺”。你能做到“不自欺”,自然“安人”,自然“民易使”,自然安百姓。

這一點不是很容易做到的,就連堯舜這樣的聖人也會常犯錯誤。

這裏順便提一下,孔子在這裏認為堯舜也難做到,正體現了他過分主張“有為法”的局限性。關於這個問題,我在我與南先生商榷的第一本書《與南懷瑾商榷——〈金剛經〉到底說什麼?》一書中已經講清楚,這正是儒學的不足之處。

東方文化講求“內省”,“內省不疚”,就是不自欺,但對外人的判斷,仍是以他的外在表現為依據的,孔子對原壤與闕黨童子的評價就是兩個實例。

孔子是不主張多責備別人的,但不等於他不評價別人。不過,孔子的評價,永遠是以“內省不疚”為前提的,舍了這個前提去對外評論別人,不管對與不對,都是錯的。後人解孔子這兩段的語錄,多是從中引出道德訓條,如“幼而不遜”、“長而無述”、“欲速成”,這都會成為後世儒家弟子尊崇的道德教條。

這叫“見與師齊,減德一半”、“食古不化”,除了歪曲孔子原意之外,再無什麼積極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