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的一個晴朗的上午,一輛紅色人巴從樂山方向開過來,上了幾個人,然後駛離眉山,進入方圓百裏的仁壽縣境。仁壽縣人口逾百萬,百分之九十是農民。曆史曾有過著名的王小波、李順起義。坐在車上的人,可以看見大片的丘陵地帶、茅屋、青瓦房和簡易的水泥樓。農民在田地裏侍弄莊稼。油菜即將收獲,麥子尚未成熟。視線所及,大抵在青黃之間。偶爾有一條河,河水渾濁,很難倒映綠樹,倒映湛藍的天空。道路也是大坑小坑,有乘客不住地抱怨,大約是走慣了高速公路的。大多數人隻不作聲,憑那車身搖晃。他們當中,自然也有常走高速路的,卻無意指責什麼。如果連一條路都要不停的抱怨,那麼,生活中值得抱怨的事就太多了。
這輛車有二十多個乘客,半數以上是在樂山上的車。終點站是仁壽縣城,但有些人尚需在縣城轉車,趕往更遙遠的鄉鎮。這鄉鎮可能在仁壽境內,也可能在內江境內。兩地的交界處,仍是綿延起伏的丘陵。
這輛車如果走的全是高速公路,那就不叫長途客車了。一百多公裏,個把鍾頭的車程。從樂山到眉山,三十分鍾就夠了。從眉山再到仁壽,卻要走上兩三個小時。碰上堵車的話,半天時間就賠進去了。
上午十一點,太陽升得老高了,這輛紅色的長途客車仍是走走停停。由於路上的車輛太多,客車、貨車、拖拉機,連同官員或老板的小車,一輛挨一輛,隨時都有堵車的可能,司機決定繞道行駛,將盤子一打,拐上一條鄉村公路。這樣一來中午抵達目的地,已屬無望。有熟悉線路的乘客評價說,這一盤子至少打出了二十公裏。
司機並不接話。他是個沉默的中年人,一望而知經驗豐富。沒人責怪他。年輕的售票員盡量用她好聽的嗓音安慰乘客。
鄉村公路還算乎坦,隻是窄,塵土飛揚。車速也不宜快,慢慢走。幾個戴草帽的農民站在路邊上,其中一個正背向公路撤尿。一頭水牛在遠處吃草。碧空如洗,太陽已攀上頭頂。
四周安靜下來,剛才車子擠在一處的鬧哄哄的感覺消失了。
車內的人卻漸漸活躍,索不相識的也開始互相搭話。有些人上車後沒說過一句話,實在有點憋不住了。肚子餓了胃口好,長時間不說話,卻會變得木訥,像個啞巴。車窗外陽光燦爛,春天還沒有變成夏天。即便已是夏天,如此明亮、多彩、廣闊的場景,啞巴也會哇哇叫的。一個山東口音的男人,做水果生意的,專程到仁壽考察枇杷。他講枇杷講得眉飛色舞,好像他吃過全懂界的枇杷。售票員倚在車門上問這問那,幾個仁壽人樂得哈哈笑,看樣子他們就是農民,種了枇杷的。仁壽文官區的枇杷,在四川享有盛名。
一個老太婆插話說,她卻不愛吃枇杷,果核那般大,一斤枇杷二兩肉。買啥哩?買果核還是買果肉?這話倒把大家逗笑了。山東口音的男人說:老人家您是心疼錢,叫您兒子買來孝敬您吧。老太婆說:兒子買了枇杷,夥起媳婦關起門來吃光了,拿果核孝敬我。大家聽了越發笑,山東口音的男人仰麵大笑。
老太婆蠻有幽默感,大家笑,獨她不笑,卻並不忿忿然。窗外飛進來一根草,落到她的花白頭發上,坐在她旁邊的一個年輕女人伸手拂去了。這個簡單的動作,被後排倚著車窗的男人瞧了去,心想:她們看上去也不像母女。
這男人一直在睡覺,是車上的笑聲將他驚醒的。男人穿一件雜色線農,二十六七歲年紀,外表平和。坐長途汽車他有睡覺的習慣。這習慣並不好,容易被小偷光顧。有一回他在火車上睡著了,小偷翻檢他的口袋時,他卻醒了,睜眼瞧著小偷。他對小偷說:我身上也沒帶多少錢,你真是缺錢花,我分你一半好了。小偷楞在當場,竟客氣一番,訕訕地走開了。
這男人有一張瘦削的臉,眉毛黑,嘴唇紅潤。身上脂肪不多,肌肉不少。這得益於他長期擺弄一雙啞鈴。他在蓉城一家出版社上班,今天專程到仁壽看望一位老同學。
他打了個嗬欠,把目光移向窗外。他看見了陽光,大片的麥田,竹子,田坎,樹。笑容浮上嘴角。城裏是看不到這些東西的。如花似玉的田野,他恣到張煒的一本書。坐在前麵的女人也瞧著窗外。他看了看她的側影。這也是習慣,像車上睡覺。女人穿著翻領的休閑絨衣,露出脖子的線條。
山東口音的男人繼續和老太婆說笑話,問地兒子為何不來孝敬她。老太婆說,家裏兩個女的,顧了這個,顧不了那個。有錢顧兩個,沒錢顧一個。老太婆蠻豁達,說起傷心事,給人的感覺隻是敘家常。她說,人老了,嘴裏嚼啥都不如年輕人香了。當年也曾有過幾天好日子,現在就讓給年輕人吧。他們關起門來吃東西,咬得哢嚓哢嚓,她就裝聾子,沒聽見。老太婆說到這兒,自己笑了。聽她說話的人卻笑不起來。
汽車上了一個坡,拐彎,車身晃了一下。窗外仍是麥田,太陽照著。麥收在望了,再過些時日,田裏將是一派繁忙。有些農戶仍用手工打麥子,累是累一點,卻打得幹淨。五月驕陽如火,站在麥田裏的人,能看見空氣顫動。打麥子的手高高舉起,落下來,砰砰砰的聲音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