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講這種話的時候,最好結巴一點!一個句子結巴幾次,看看苗頭,該不該把這句話講完,也好給你自己留點餘地。”子燁接著對父親說。“你呢?講得流利得要命!想打斷你都打斷不了!平時你為什麼常常口吃呢?搞不清你什麼時候是真,什麼時候是假!”
焉識看著兒子。他一點也不怪罪子燁。幾十年前他陸焉識以流利的口舌為自己辯護,申斥政府隨便給他加刑,並讓政府的代表人在加刑後的宣判書上簽名,確保以後不得再次加刑。就是這樣邏輯而雄辯的口舌招致了他的死刑。死刑導致婉喻東典西當地為他求情,終於求到無期,而無期卻招致了子燁的致命失戀——咪咪的離去在他心上留了個永遠填不上的大洞。無期還招致了丹玨的女光棍命運,人到中年,還得沾劉亮胸無大誌的光享點民間幸福。
焉識說子燁說的都是道理,他不過是一時光火,忘乎所以了。自此之後,一定會吃一塹長一智。
第二天是星期天,上午下午都有兩批學生來上課。焉識打掃了房間,拖了地板,洗完浴缸裏泡的衣服和床單,在桌上放了一本舊貨店買來的民國三十年商務印書館出的英漢大字典,然後坐在窗子前麵,等著學生們的到來。他雖然嚴厲,這些九歲十歲的學生們還是買他賬的。這些孩子跟子燁那一輩人不一樣,心目中的英雄偶像變換過了,像陸老教授這樣二十歲考上博士獎學金出國留學、會四種外語的人比較接近他們的偶像標準。
焉識看看表,過了開課時間已經半小時。學生們全都逃課了。等到十一點鍾,第二批學生也該來了,但也都沒有來。此刻他聽見二樓的房間裏傳來電視機聲響:丹玨起來了。禮拜天上午馮丹玨是專門用來睡懶覺的,誰都不可以打攪她,連劉亮都不敢打攪。劉亮會在午飯前出現,總是非常周到地先來敲焉識的門,問未來的老泰山一聲安好,扯兩句閑篇,再上樓到丹玨房裏去。因為劉亮的周到,焉識就要搜腸刮肚地跟他閑扯。“黃魚又漲價了。”“真、真的呀?”“今天賣野味的那家商店來了胸肉!”“那、那倒是稀有的!”……
焉識決定避開今天的閑扯。這樣的閑扯似乎使他結巴加重,有時候兩個肩胛骨都會酸疼難耐。緊張是心理現象,但嚴重了就會轉化為生理現象。現在焉識的緊張隻剩下生理現象了,因為他心理沒有覺得緊張,隻是他的結巴舌頭和肩胛骨告訴他,他在緊張。自從婉喻去世後,他的失眠越來越徹底,脫衣上床閉眼隻是尊重人類這個習性而已。也是為了對他自己有個交代:睡不睡是態度問題,能否睡得著是水平問題。
他走到弄堂裏,一個阿婆問他:“陸教授好點了?”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一般不明白的事情微微一笑總是沒錯的。
阿婆接著說:“你兒子昨晚上說你身體不好,以後外文課不能教了。”
焉識愣住了。但他不能當著外人戳穿自己兒子,不能讓別家人看到自家人鬧不和,就又來了個微微一笑。
緊接著他就想到了一個問題:每個孩子交的五元錢學費,不就被他貪汙了嗎?他一生中汙點是有的,但這種汙點從不曾沾染。
“明、明後天,病、病好點就上課。”他說。那些五塊錢學費讓他的老臉沒處擱。
“你兒子都替你把學費退給我們了呀!說你從此以後不會再教了呀!”
焉識想,子燁容易嗎?為了父親的政治安全,大大地破費了呢!真是一片苦心。他對阿婆又是微微一笑,表示遺憾或表示“以後再說”。反正碰到任何解決不了的問題都是“以後再說”。國家、社會、家庭,“以後再說”解決了很多解決不了的問題。比如他陸焉識的徹底平反,恢複名譽,他聽到的都是笑眯眯的“以後再說”。他做了二十多年的牢,究竟是誰的錯,也是“以後再說”。丹玨跟劉亮要結婚,孩子們從郊區學校轉市區學校的問題,也是“以後再說”。丹玨一共那麼兩間房,劉亮的大兒子已經十四歲,怎麼個住法,隻能過起日子“以後再說”。有天焉識問丹玨,什麼時候把他做無期徒刑犯的事告訴劉亮,丹玨眉頭一皺,說:“以後再說吧。”很可能這就是焉識見了劉亮緊張的原因。那段無期徒刑就像埋在這家裏的地雷,總有一天會被踏響。
沒有了學生,焉識幹家務之外的所有時間都可以用來謄寫他用記憶帶出大荒草漠的書稿。也就是這個時候,他的視力退化了。診斷似是而非:神經性失明。好在這種失明是慢性的,他將一點點地從光明走入黑暗。進入徹底的黑暗也許需要兩年,但如果他能很儉省地用眼的話,也許他還有五六年的視力。
焉識對醫生笑笑說:“沒關係,看起來是我先死,然後再失明。”
是學鋒陪他去看眼科醫生的。大學畢業後學鋒被分配到一家文學雜誌社當編輯,不用按時上下班,籠絡好幾個作者就行。並且,讀那些知名作者的作品大長了她的誌氣,大增了她自己當作者的信心。她把這個抱負憋在心裏,根本不跟父母說。父母催她以哥哥為榜樣,出國讀碩士、博士,她就用“以後再說”打發他們。
看了眼科醫生出來,學鋒很久不說話。她為祖父操心他的書稿。
“怎麼不響呢?”祖父注意到了沉默許久的孫女。
“我來幫你抄稿子吧。”學鋒說。
她沒有想到自己會突然來這麼一句。
祖父也沒有想到孫女對他懷有這麼多同情,對他的書稿如此心重。
“這些稿子肯定不會在你們的雜誌上發表的。”祖父說。
“我曉得。”孫女說。
“那你說,我寫它們做什麼?”
“寫給我的呀。”
“還有呢?”
祖父和孫女的年齡差距很大,導致他拿那種跟幼兒園小朋友的方式跟她講話。
“是寫給恩奶的。”
焉識笑了。小朋友真是善解人意啊。
從這天起,學鋒每天都來幫祖父抄寫書稿。祖父背誦他儲存在記憶中的文字,學鋒把它們如實寫到紙上,標點都不改動。“感歎號。……等一下,還是句號吧,句號更好。”祖父會這樣說。
時不時地,學鋒會為祖父的敘述流下眼淚。也有一些時候,學鋒被故事逗得咯咯直樂。
就在祖孫倆忙著謄寫稿子的同時,二樓的大房裏日新月異,搬進了新買的雙人床,又搬進一套劉亮自製的“羅馬尼亞式”家具。丹玨已經開始稀疏的卷發被染得烏黑,牙齒卻被洗得煞白。馮主任也好,馮教授也好,最終還是做了劉太太。三個孩子中兩個小的已經住過來了,暫時跟劉亮擠在丹玨隔壁的十五平方裏。這天劉亮在晚飯前問丹玨說:“子燁不是說過,還是請爹爹跟他們去住嗎?”他停止稱呼焉識為“伯父”,改口為“爹爹”了。
丹玨眉頭皺起說:“以後再說吧。”
劉亮還想說什麼,但沒有說出口。丹玨用眼光製止他了:當著老頭的麵,就談重新安置他的問題,太窮凶極惡了吧?
這是丹玨和劉亮去登記處領取結婚證的頭天晚上。領了結婚證,他們要去到桂林度蜜月,這樣可以躲過請客送禮鬧洞房那一關。丹玨雖然分享了一些劉亮一家的通俗幸福,但鬧洞房她還是玩命抵製。劉亮的父母當晚來了,帶了幾飯盒菜和兩位表親。焉識照本宣科地做了一個佛跳牆,子燁買了兩個菜一瓶酒,這樣就湊成了一個盛大家宴。學鋒是最後一個赴宴者,看看八仙桌接納不了她,便和劉家的三個孩子以及祖父一起到廚房另開一桌。丹玨問了子燁幾次,錢愛月怎麼還不來,子燁回答得含含糊糊。
“到底出了什麼事?”丹玨把哥哥拉到廚房門口小聲問道。
“沒啥事。”
“要離婚啊?”丹玨笑嘻嘻的。她知道隻要這樣一激,哥哥的實話就會脫口而出。
“瞎講!今天我不想帶她來!”
“為什麼?”
“我就是……我碰到咪咪了。”
丹玨不說話了。這個哥哥渾身老繭就是心上那一小塊地方沒長繭,為咪咪保持著鮮嫩滴血。丹玨很了解哥哥。她哥哥太愛咪咪了,那樣多的愛就是給一百個女人也受用不完。跟咪咪的偶遇,往他心裏的創麵上撒了一大把鹹鹽加辣椒。咪咪的不變樣不走形讓他自慚形穢。咪咪迎麵走來,旁邊一個年輕姑娘一定是她的女兒。但咪咪更加漂亮動人。見了咪咪之後,他無法馬上跟愛月相處,所以今天他要做一晚上獨身者。子燁悲哀地跟丹玨感歎,自己走樣走到什麼程度了?連咪咪都認不得他了。而他願意這樣變嗎?他變成這樣不能怪他。要怪就怪他們這位父親。
丹玨對他使眼色,叫他捏著點喉嚨,父親和劉亮的孩子都在廚房裏吃飯。
“這有什麼?我又不是背著他講這樣的話!我當麵不知道講了多少次!”子燁說。
丹玨不再理他,回到客廳招呼劉亮家的長輩去了。子燁稍微等了一下,想等情緒好轉再進去,但他馬上發現一個人站在兩個門之間情緒越來越壞,也就跟著丹玨走進去。劉亮見子燁進來,一杯白酒“砰”地頓在他麵前的桌麵上。劉亮一喝起白酒就喝出工人階級的本色來了,喝得豪放揮灑,吵吵鬧鬧,每喝一杯酒都跟對手斤斤計較:“你的不滿!不算!……我幹了,你沒幹!……你賴皮!喝半杯漏半杯!”
喝到大家都大度,都自顧自敞開來喝了,劉亮突然說:“子燁,你上次說要把我老泰山接過去住的,是吧?”
這時候丹玨恰好離席,到廚房去看看父親和孩子們吃得如何。
劉家姆媽和阿爸都停下筷子,一聲不吱,滿嘴的菜原地擱置。
“怎麼了?”子燁說。
“沒怎麼。就是丹玨不相信你答應過要請老太爺到你們家住。我跟她說,是你主動說的。”
“我是主動說的。”
“所以你跟你妹妹講講清楚。我沒有趕老太爺的意思哦。”
劉家二老嘴裏的菜還是原封不動地擱置在牙齒和牙齒或者上膛和舌頭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