鎬京。
再一次看到了那宏偉莊嚴的王都城門。
臨風用目光撫觸著城門的每一處細節,不管是簷角的形狀還是鐫刻的獸紋,她心中滋生的感覺與初見它時的好奇和讚美已經大不相同了。
它安靜,卻凝結著無聲的呐喊;它肅穆,卻流露著隱約的哀傷……
多少士兵的鮮血,多少平民的汗水才建設起了這樣的一個王朝,這樣的一座城啊……
然而身邊的樂聲震耳欲聾,夾道歡迎的人們唱著頌歌,向他們拋灑春日的鮮花。
“凱旋!凱旋!”軍隊高喊。
“凱旋!凱旋!”人們也高喊。
此時,無論軍民,都被濃濃的喜悅與自豪包圍,為著自己強大的國家鼓舞不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不肯朝貢天子的小小戎蠻,這次是教他們深刻明白這句話了吧!
從今而後,誰敢效仿他們不自量力的行徑,犯我中土?!
因此,當晉世子與宋世子的車駕並行出現人們眼前時,巨大的歡呼簡直將王城撼動了:“百戰百勝!百戰百勝!”
顯然,他們的事跡,尤其是上光的英勇故事早已傳到了這裏。
兩度陣殺戎首的英雄,值得一遍又一遍讚揚的……
但是,臨風無法替他驕傲。
她看到了人群的縫隙裏,一些衣衫襤褸,滿麵淒苦的乞丐畏縮地盯著他們,眼神空洞而麻木。
可那眼神卻對她起到了鞭子的作用,頓時讓她的心火辣辣的疼。
他們不是乞丐,或者說他們原本不是乞丐。他們曾有過幾塊薄地,勉強給全家老小糊口,這場經年的征伐,不僅“征”去了他們賴以持家的男丁,也“伐”去了他們留作充饑的糧食。
他們失去了家,隻好帶了老弱,挨蹭到彙聚天下精氣之處來乞討過日。
回程途中,她接到父親的書信,內中備述這些景象,令她一路都不能釋懷。
目睹眼下的盛況,他們是怎樣的感想?恐怕更多的是傷痛。
臨風瞧著魯公父子還在費力地搶著光顯二君的風頭,努力驅車要超到二君前麵,遮擋人們的視線。
真可笑,……真可悲……
臨風又望向上光的背影。
他會高興嗎?如此顯赫的戰功,如此受歡迎。
上光似有所察,心意相通地回望她。
他的表情保持著往昔的淡漠,很快移開目光。
陡地,臨風有了想哭的願望。
她非常愧疚,因為這哭並非由於對難民的同情,而是由於他和她的這份靈犀。
司寇府。
呂侯與明姬夫人焦急地在正堂坐等。
“公主歸府——!”門口遞來奏報。
明姬夫人沉不住氣,霍地站起身:“風兒!”
臨風自甬道開始小跑,見了父母,鼻子一酸,眼圈一紅,撲通拜倒在堂下。
明姬夫人疼惜萬分,一把攙起,摟在懷中哭成淚人。
呂侯在旁邊搓著手,語無倫次地道:“好,好。就是瘦了點……肚子餓嗎……早晨天不亮你母親便起來了……什麼時辰到的都城門?”
臨風勾了父親的脖子,親昵地說:“我到家啦!”
呂侯再忍不了了,哽咽道:“你到家啦,我的孩子!”
……
說了好一陣子,明姬夫人擔心女兒餓壞,催促著上飯菜,才打斷了臨風連比帶劃的描述,暫時中止她的行軍生活回憶。
過了不多會兒,一邊吃著,呂侯仍舊東一句西一句地問起女兒軍中起居。
臨風對父母向來絲毫不隱瞞,於是把上光與阿齊利的淵源,攻取遮蘭,昆侖之行,最後決戰等等大概告訴。
“四白狼,四白鹿?”他驚訝地重複女兒的話,“戎族的聖物?”
臨風道:“正是。”
呂侯皺緊雙眉,良久慨歎一聲:“唉,這真是……”
他謹慎地閉了口。
即使在府邸內,多年異地為官的經驗使他了解寡言的重要性。
“沒用了。”臨風卻直率地指出,“大周與犬戎,不會再如從前,阿齊利說過,他同我們斷絕來往。”
明姬夫人敏感地抓住字眼:“我們?”
臨風意識到冒失,窘得紅透雙頰:“我是說……與晉世子……”
“何必回避。”呂侯嗬嗬笑道,“你們是未婚的夫妻,今秋他就要迎娶你了,我讓你的哥哥昨年冬天便在準備。”
明姬夫人歎息:“先前我和你父親總在擔憂,晉世子是否心高氣傲,為人過於冷漠了些……”
“不。”臨風條件反射一般地維護,“他不是那樣的。”
明姬夫人聞言,與呂侯相視一笑:“好極,好極。孩子,過不了幾天,新一年的社祭又要舉行了,今番為慶祝伐戎功成,各路諸侯大朝天子,想必比去年更加熱鬧。你休息休息,暢暢快快地玩兒吧。”
黃昏,臨風齋戒沐浴,在院中設幾案,焚香禱告。
她在為死去的參史季和祈祝亡靈安息。
白日她出外走了走,發現鎬京城和她倉促告別時的繁華景象不曾有半點改變,無論是宮中充斥著華服、珠寶的聚筵還是平民滿是歡笑、逗趣的集會,無不表示他們非常高興,他們非常滿足。在高興和滿足當中,過往的死亡與恐懼,沒人能記起了,那些捐出生命的人,大概僅有他們家人的眼淚和思念來作微薄的祭奠。
可是,這功績真值得那麼沉醉嗎?離世的人們,從此就要掩埋在塵埃?
可憐季和死時,一句話也說不出……
她很堅定地認為那全是她造成的。仔細想想,季和與她相識不過月餘,她對他的了解隻是一片模糊。
他的父母似乎在他很小時去世了,作為沒落貴族的後裔,費盡門路,看盡眼色才謀得那份書吏的職位,二十幾歲了仍舊無法娶妻,豪族看不上寒酸的他,而他的身份又注定他與平民不能聯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