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方。

天氣真的越來越冷了。

臨風端著盛藥的幾案,走在深夜靜靜的廊道上。

凝結於地麵的寒意透過絲履襲上她的足底,再擴散到她全身,使她不由地打了個哆嗦,藥碗裏的藥汁隨之輕輕蕩漾。她停了停,小心地等待了一會兒,複又抬腳,預備繼續前進。

“嫂嫂。”不遠處有人喚了一聲,小跑幾步,迎上來接過幾案,“讓我來。”

“小弟,你還沒睡?”臨風借著廊道兩側燃燒的火把,看清楚了服人的麵龐。

服人待她走到前方,自己落後一頭,跟著她走:“兄長已經徹夜守候在母親榻前,如果有其他事情,還有我可以周全。嫂嫂應該歇息。”

臨風答:“母親病倒,我很擔心。睡也睡不著,正好看火熬藥送到這裏。”

“都快天亮了。”服人望了望天空,“您通宵不眠,對身體不好……送藥的話,差使寶音或其他侍女便行了。”

“寶音在照料淨兒。侍奉母親,還是交給我們這些做子女的吧。”臨風回首顧視服人,“……小弟,你穿得單薄,留神別著涼。”

服人頓了一下:“嗯……”

二人一起走到了仲任棲所的房門口,隻見屋裏燭火昏暗,惟有上光獨自在燈下枯坐。發現他們,上光站起來。

正在這時,屏風內臥著的仲任忽然叫道:“昔羅!”

一股北風應聲鑽進屋中,所有的火苗都隨風瘋狂躍動。

上光僵住,像一支箭射中了他似的。

“昔羅!”仲任再叫。

上光盯著服人,臉上刹那飛過了驚懼、疑惑、不安與迷茫。

他顯然有些無措了。

臨風果斷地轉過身,對服人笑容可掬:“小弟,你能替我取件裘衣嗎?我……還是覺得受不了這晨風……”

“啊,是。”服人放了幾案,立即去滿足她的願望。

趁著她創造的空當,上光差不多從冰封中恢複了常態,首先到仲任身邊觀察了一番,斷定那是母親在夢囈。

“怎麼回事呢?”他鬆了口氣,卻仍有後怕,自嘲地拉了臨風坐下,“……無論如何,我都沒想到。……那名字在這一刻從母親嘴裏出來,竟然還有服人在場……”

臨風百般安慰:“不要緊,服人當是沒聽清楚的。”

“母親這場病,真正來得蹊蹺。”上光沉吟,“我總是……心底不踏實。”

臨風撫摩他的鬢發:“那就靜觀其變。……你勞碌了這麼多天,從沒好好睡過一覺。”

上光捉住她的指尖,攏在胸口暖著:“你才是。半分也不顧惜自己。”

臨風就勢偎進他懷中:“無妨。……但不知,母親究竟在做怎樣的夢?”

上光搖搖頭,攬了她的肩。

香爐中騰起的青色煙柱漸漸散亂,繚繞在梁間……

“我還很困哪。”公子淨揉著眼睛,嘟嘟囔囔,“這樣早起身,是去哪裏?”

寶音一邊拽著他匆匆而行,一邊數落:“去你祖母那裏!我打聽過了,你極兒弟弟偷偷先跑去探望你祖母了,再不起身,你永遠都趕不上他啦!”

“天上的星星都沒下去呢。”淨兒止不住地打嗬欠。

寶音催促:“快走,快走。”

一拐彎,不防欄杆處兀地站著服人,嚇得寶音差點兒驚呼出聲。

服人抱著裘衣,立在漸漸彌漫的霧氣裏:“……你是要去侍奉母夫人嗎?不用去,君侯與君夫人都在。”

寶音想了想:“我帶淨公子前往探望母夫人,順便尋找極公子。”

“不必。”服人阻止,“極兒剛剛經過。你引淨兒回去吧,母夫人需要的是安寧,兩個孩子會很吵。”

“可……”寶音不願放棄。

“這是命令。”服人堵住她的話頭。

寶音極不甘心:“那麼公子為何在這裏?”

服人靜默良久:“為了待在我自己該在的位置上。”

緊接著他補充:“你也必須如此。”

“為什麼?”寶音勉力壓下怒火。

“若是不想改變現狀,有的事情,或許就不可看,不可聽,不可問。”服人一字一句地強調。

“為什麼?!”寶音重複。

服人瞥一瞥她,鎮定地道:“因為我相信這是對的。”

不過,他這麼說的時候,眼神迷離,透出無限悵惘。

“我不明白。”寶音看著他在黑暗中閃爍的眸子,微微震撼。

服人深深呼吸:“回去吧……我在這裏,任何人都不能打擾母親……”

寶音不能服氣也不能反駁,無望而惱恨地一跺腳,拽了淨兒原路返回。

而依舊沉浸於睡眠的仲任,渾然不覺自己正釀造著的,是一場變故的開端。

“夫人。”

多麼熟悉的呼喚……

“夫人。”

仲任坐起身,四下尋找。

“是我啊,夫人。”她的丈夫寧族驀地出現,在她榻旁坐下,一如平日那般柔聲細語,“你生病了嗎?你要好起來呀。”

仲任抬起頭望向寧族,目光撫觸過他鷹翼般飛展的雙眉,再迎著他關切的視線,忍不住心中暖流湧動:“你到哪裏去了?現在才來看我。”

“我一直都在黃泉看著你,看著我們的兩個孩子。”寧族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依舊。

仲任仿佛憶起了他已不在人世,然而他的手,她舍不得放。

兩人喁喁輕談,溫存之際……

“那孩子是我的。”另一個聲音從寧族背後幽幽響起,“把他還給我,還給他真正的母親……”

仲任聞聲,立即汗毛倒豎,拚命地想扭過頭去,偏偏動彈不得。

一名年輕女子懷抱著嬰兒站在夫婦二人一旁,美麗而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隻冷眼打量他們。

“昔羅。”仲任耳聽丈夫這麼稱呼那女子,不免心頭大震。

果然……

女子無動於衷,重複道:“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仲任抓緊丈夫:“上光是我的孩子!”

“上光?”女子舉起懷中嬰兒,“這才是上光。你忘了真正的兒子,卻也想叫我的兒子忘了真正的母親,我不能原諒你。”

寧族痛苦地護住仲任:“都是我的錯!都讓我承擔吧!”

“還給我!”昔羅不依不饒,對著仲任伸出手臂,“還給我,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啊!”仲任害怕地雙眼一閉,身子像墜入了萬丈深淵……

……

有雀鳥的啼鳴一聲聲落到枕畔。

仲任□□著,睜開眼。

透過屏風一角,能看見窗外幽青的屋簷與藍中泛白的天色交錯,勾勒出黎明的輪廓。

“母親,您醒了?”上光湊上來,小心地扶起仲任。

“我怎麼了?”

“您別擔心,醫師說您這是由於太疲倦引起的一時眩暈,好好將養就沒緊要。臨風親自給您熬了藥……”

仲任攀著兒子的肩膀,打斷兒子的話:“我適才是做夢?”

“嗯?”上光作茫然狀,“……您之前都在昏睡……”

仲任發了一會兒呆:“我在夢裏,有沒有喊什麼?”

上光微笑:“沒有。”

仲任放下心,安穩地倚在枕上。

“母親,進藥了。”臨風捧藥獻上,上光替母親擦去額頭的汗水,轉身出去外間。

到了門口,極兒正昂起小腦袋瓜,滿麵不解地盯住父親。

上光蹲下來,瞧瞧四下無人:“極兒起來了?自己來的?”

“嗯……”極兒十分認真地說,“祖母在叫‘昔羅’。”

“悄些。”上光忍俊不禁,“你聽到啦?”

極兒一臉“你撒謊了,這不對哦”的神氣,嚴肅地重重點一點頭。

上光抱起孩子,嗬孩子的癢:“極兒,要保密呀,不然會教祖母煩惱的。”

極兒似懂非懂。不過既然是父親講的,做孩子的自然沒再多的意見;何況眼下隻顧被父親逗得咯咯直樂了,哪還有空去追根問底。

“我絕不會要你和我走一樣的路。”末了,上光親了親孩子,“極兒是真正的,唯一的。”

“哈哈。”極兒笑著,也親了親父親。

上光享受完兒子的回贈:“好,我們去郊外跑一跑,為祖母帶些野味回來!極兒記得父親的馬叫什麼?”

“飛驪!”

“真聰明……”

於是,衛伯景昭、陳公瀾戎及夫人烈月、宋公子熙等,受東道主晉侯上光的邀請,利用上午時光到一同到郊外狩獵遊戲;而宋公蘇顯由於健康的緣故留守館舍。

“一夜沒睡?”蘇顯瞥見臨風自竹簾外經過。

臨風停下腳步:“母夫人病了,早晨才好轉的。我們差不多都沒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