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番外(上)(1 / 2)

如果他還願意憶起過往,自會記得,承恩其實不是他的名。

他本是安化大都醫藥世家江家嫡子,姓江,名臣恩。

在江臣恩滿月那一日,時值初夏,江家雖不算大富大貴,卻也擺了流水席,宴請四方來客。

親朋好友前來道賀,酒席自然吃得歡暢,整一個上午,宴席熱鬧,然細心的江家正君卻發現,自始至終,有個一襲銀灰衣裳的年輕男子未曾入席,隻靜靜立在芬芳淡雅的丁香樹下,凝望他父子二人。

除去自己,旁的人似乎都不曾注意到這天外來客的存在。

待人群漸漸散去,滿心好奇,江家正君抱著剛滿月的江臣恩上前詢問。

隻因這一念之差,那謫仙般的男子開了金口,留下幾乎陪伴承恩走過小半輩子的一句預言。

轉眼江臣恩到了四歲,小娃娃開始慢慢記事,明明正是貓嫌狗不理的調皮年紀,卻是個再乖巧不過的孩子,江家正君懷裏抱著粉嫩的小麵人兒,從床頭小閣中取了塊手絹包著的事物出來,鼓搗半響,係在了他脖子上。

貼著皮膚,初戴之時冰冰涼涼,未過片刻卻立即溫熱起來。

他那時小,不太懂得,隻摸著胸前精巧的玉佩,愛不釋手,眨著一雙圓圓的大眼問:“爹爹新買給臣兒的禮物?”

“臣兒,這玉戴上了,就不許再摘了。等你大些,爹爹再細與你說。”江家正君摸著自家兒子的腦袋,這麼說著。

對一個四歲的小孩解釋,這玉是他滿月那日修仙之人交送而來,說是日後能識得他良人的信物,似乎為時尚早。

江家家主未見得那仙人,聽自家夫君提及,隻當是哪個眼拙的進他江府招搖撞騙,卻不曾想,既然是招搖撞騙,為何分文不取,還偏偏留下價值不菲的玉佩?

道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那時那人說,“令郎幼年有劫,少年多舛,這信物務必交與他,佑他一世平安,日後終會指引他和命中良人相遇。”

就算妻主不允,江家正君還是偷偷留下了那玉佩,在江臣恩四歲那年戴在了他的頸子上。

江正君曾許諾,等臣恩再大上一些,會細細與他解釋這玉佩的來源,隻是未等愛子長大成人,江家家主在宮中任職時無辜受到牽連,一幹人鋃鐺入獄,眨眼間,瞬息萬變。

一夜風雲變化,翻天覆地,預言之中江臣恩幼年大劫終是來到。

若不是江家家主後以戴罪之身立功,一家人,恐怕是要遭滿門抄斬的。

江太醫用自己的性命,換來了江家上下的苟且偷生,府中一幹男子皆流放偏遠,江臣恩七歲那年,丟了所有富貴榮華,被發配到東江鎮上,充了妓。

七歲孩童,何能為妓?

一開始隨著下奴,做的都是花樓裏低賤的髒活累活,十指不沾陽春的江家正君,痛失愛侶,在花樓處處受辱,苦遭鞭撻,不到半年就送了命,臨終前對著江臣恩再三囑咐。

“那玉,別忘了那玉,會…會引得臣兒,尋、尋得良人……”

麵對家中突來的一切災難,至親父母的先後離世,他從一個人見人愛的大都小公子,淪落為勾欄裏的賤奴,江臣恩的世界黑白顛倒。

可他再是年幼,也明白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道理。

眼下這條賤命,是娘娘犧牲自己換來的,如今他再是不識時務、自暴自棄,日後便無顏去地下見母親。

江臣恩暗暗發誓,在尋得良人前來解救自己以前,他必須要堅持下去。

到了十二之齡,一晃眼竟已在勾欄裏呆了五年,容顏依稀帶著青澀的童真,相貌卻出落得驚為天人。

將他從後街調到前樓,開始作為下任花魁培養,琴棋書畫,日日與風雅為伴,麵上看著風光,入了夜,背地裏,依舊離不了要學取悅女子的狐媚手段,任由調|教師在身上胡作非為,日日被灌下百十種春|藥、淫|毒,苦不堪言,隻為調養出個仿佛天生就是用來勾|引女人的淫|賤身子。

舍了本名,被喚作承恩,取承歡、恩賜之意,其間旖旎暗示,自無需多說。

他認得清事實,哪還存得下妄想。

就算從前再是金貴,如今隻不過是個靠著準花魁的頭銜,就算能在花樓裏得些表麵上的尊重,實際上卻是普通良家子都看不上的倌兒哥罷了。

他雖年少,卻看得透徹。

再不喜,沒關係,再厭惡,也無所謂,這些,他都可以忍。

他信爹爹,信那自出生後就隨同他一道成長的預言,信他的良人,終會解救他與水火。

他江臣恩,不曾遭蒼天所棄,一線希冀,全係在信物之上。

如斯信念,扶持他走過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花開又至花落時。

越是幻想,就越是渴望。

明知深陷淤泥,滿身汙穢,卻比尋常男子更企及真愛,隨身不離的玉佩是他留存給自己的最後一絲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