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問何處是歸期(二)
四兒並不知道,如今他成天提心吊膽伺候著的,所謂有舊疾的紀公子,其實是昔日在村中陪伴過他的阿月姐姐。
四兒認不出,紀月生犯糊塗又比清醒的時候多,是以相認一事,便顯得遙遙無期。
當然了,其中原因還包括,另一位知情人承恩顯然沒有做好人的心情。
事實上,若不是史朗沒完沒了地勸,他早是要大發脾氣的。
沒有將紀月生趕出常宅,還給他圈了個院子,不光是為了常笙那封寫得極為倉促的書信。
而將紀月生放在偏遠的南閣,無非怕他癔症病犯、發起瘋來嚇人,隻是千萬般提防,這事還是出了紕漏。
那是一個傍晚前後,紀月生正好由四兒陪著,在院裏閑坐。
雖然病犯時糊裏糊塗,但清醒時候他也知分寸,既不知如何去麵對常宅那兩個男子,故而也從未想過要踏出畫地為牢的小院子。
彼時也算是個霞光滿天、日暮四合的好時候,時逢兩個外出采購完畢的下人夥同著往後廚走,恰好經過離主屋偏遠,處在犄角旮旯的南閣院前。
因談話聲而被吸引的紀月生,幾乎是無意識地朝那兩人看了一眼。
事情發生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他忽而麵色黑沉,倏地從藤椅上跳起,不分青紅皂白就往外衝,出院時還撞倒二人其中一個,另一個唯恐得罪府上貴客,望著紀月生跑遠的身影,縮在籬笆邊不敢動作。
四兒大驚,當下反應過來後也立即往外追。
近段日子,這種與紀月生間你追我趕的事情已很是平常,隻是四兒想不通,方才人還好好的,天光也算透亮,跟黑沾不上半點關係,怎麼紀公子就毫無征兆地犯病了。
往那兩個家仆掃一眼,也並未發現鬼祟地方,不過一人抱著籮筐,盛滿瓜果蔬菜的,另一個手上拎著兩隻被麻繩吊著頸子的死野鴨。
四兒匆匆給人賠了不是,不敢多想,慌忙追著紀月生去了。
魔怔了的紀月生披頭散發,在府中亂竄,一不小心便衝到了花廳前院,四兒個子小,追在後麵氣喘籲籲,焦急萬分中看到他顯然是又一次神智迷失,像是四處瘋狂尋覓著什麼般,嘴裏念念有詞,神色哀痛萬分,不堪承受。
模樣說不滲人是假的,看上去卻也讓人倍感心酸。
彼時,懷孕已有九月的史朗正巧被暖玉扶著,在花廳前院散步,二人就那麼不期而遇。
聽到有人哭吼嘶號,少年下意識放慢腳步,側首一掃。
也就是這個略微停頓的功夫,意識本已混沌的紀月生就這麼盯上了史朗。
他三步並兩步搶上前,神情癲狂激進,須臾便嚇得少年孕夫連連後退,若不是有暖玉攙著,因孕而笨重的身子差些穩不住。
暖玉早對紀月生的瘋癲有過耳聞,親眼見識後當下也驚得花容失色,急急擋在史朗身前,就怕他做出什麼喪心病狂的舉動。
隻是暖玉又哪裏是紀月生的對手。
即便是虛弱至極的紀月生,一手揮開暖玉也輕而易舉。
沒了暖玉相阻,待他與史朗正麵相對時,紀月生卻沒了下一步動作。
腳步不穩地靠近,再靠近,身子突然失力一歪,便跌坐在了少年麵前。
雙手抖得不像話,猶豫著抓起少年的衣擺,昂頭本張口欲言,話還未說,已滿麵淚痕。
起初史朗驚恐不小,卻在當下也明白過來。
麵前瘋癲的男子或許並無惡意。
不知怎的就突然放下心,史朗扶著碩大滾圓的肚皮,盡量笑得溫和,“你別哭得那麼傷心了,小心嚇到我的寶寶……”
話一出,就將紀月生呆滯的視線順利引到少年挺得老高的肚腹上。
他果然依了史朗的意思停了哭泣,隻任淚無聲流著,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史朗,癡呆間又打了幾個哭嗝。
史朗以為麵前男子是好奇孕夫,即便暖玉百般攔著,還是做了個頗為大膽的舉動。
他略微吃力彎腰,握著紀月生顛動不停的手,輕輕撫在自己肚子上。
相信是有溫度從掌下傳來,驚得紀月生仿若觸電般急急地抖,少年複又想起遠方心愛的那個人,心中似有無限甜蜜,輕聲問他,“摸摸嗎?都九個月了,過不了幾日就該出世了……”
兩行清淚從迷惑眼中流出,紀月生結結巴巴地重複,“過……不了幾日,就該……該出世……”
“對。過不了幾日了呢,到時候第一時間讓你看寶寶,所以別哭了好嗎。”
即使有暖玉在身後扶著,沒過一會兒,史朗依舊感到腰身沉重,暖玉知正夫無法久站,正欲打算送史朗回院,卻就在這個時候,紀月生的自言自語又重新響了起來。
“過不了幾日,孩子……孩子要出世了……可我、我依舊不敢……不敢告訴你們……阿笙,阿笙她……她已經死、死了的事……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