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問何處是歸期(四)
沙場上,單槍匹馬便可橫掃千軍,殺戮戾氣滿身的鬼麵戰將,最終歸宿既非遁入空門,也未深山歸隱,偏偏就委身於女帝眼皮下都城一戶府邸,任任何人都無法解讀其中玄妙。
但紀月生卻是知道的。
如今得銀槍歇,鐵鎧卸,戰袍褪解沙場別——隻是為了她,才會心甘情願做回男兒郎。
青絲披散在肩,腦後的白玉簪穿插與烏發間鬆鬆斜斜,柔順發束便像是時時有可能從水頭十足的盈玉簪間滑走,微風徐徐,發綹輕揚,柔和了他曾經剛毅的麵部輪廓,亦無人會知,那身寶藍水緞綢衣下的身體,是何種結實強健。
他看她無比自然地擁美入懷,端得風流不羈,主人氣十足,對自己問話時,卻有毫不在意的輕佻。
“藍衣美人兒姓氏名誰,還不快快報與家主我?”
紀月生是前鎮國將軍的名諱,他如今恢複了男兒身,定是沒法繼續用了。
躊躇片刻,抬頭定定看常笙方向,斟酌著答,“……名喚,月生。”
驀然皺眉頭,女子眼裏的不滿顯而易見。
身為侍郎,在主夫側夫同在的場合下並未自用謙稱,答話答得也毫無禮數,小辮子一揪一大把。
若換了以前從不把家主身份當回事兒的常笙,倒也無傷大雅,隻可惜現在她遠不如看上去那樣相安無事。
就連沈仕去接她那日,談及常宅家中近況,甫一提到“紀月生”三字,就被常笙不耐煩地打斷。
並非是記仇的吧?她又哪有那份閑工夫,去跟區區一介男子生氣。
可偏偏……這男子真不是一般男子!
又有誰敢保證,他這次吃過苦頭後是學乖了,還是打算依舊我行我素?
壓抑了數月的質疑在此刻全化作女子眸中的不耐,紀月生一觸之下才知道,自己或許是失了作為“侍郎”該有的禮節……
可他從未學過,何談信手拈來。
當下,雙手下意識想緊握成拳——那是多年以來作為將軍養成的習慣——可此刻,若是頂著平常男子、一個侍郎的身份表現出來,又該是何等突兀。
雙手五指還未及蜷起,又在他刻意的控製下鬆開。
她是怨恨自己嗎?
怪他,怪他從前不肯坦白,恨他,恨他恢複身份後,又忘了與她一道的記憶。
如今,等他什麼都想起來了,她卻……不肯認他了。
不肯,認他了,他該怎麼辦才好。
侍郎身份一事,瞬間就被常笙蓋棺定論。
承恩來不及辯駁,史朗也沒能應對,那廂常笙已經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今個兒是家主我回家第一日,你就先下去吧——”
言下之意,便是要同正夫側夫單獨敘敘,他這個新“侍郎”在場,是不方便的。
紀月生乖順地應了一聲,起身後僵硬卻還是規矩地福了福身——這男兒禮也是不久前才同四兒學來的——要說沒有分毫別扭,那就是誆他自己。
胸中鬱結難疏,心跳一如方才驚喜地見她長身玉立在古樹旁般激烈,卻不敢再多顯露半分。
正欲獨自回返南閣,常笙不威爾怒的嗓音又在身後淡淡響起。
“常宅雖不是什麼百年大家,好歹也是家有家規。念在你新進家門,我就不予追究了,先將《常家家訓》通讀背誦了,過幾日我來抽查——”未轉頭,卻是對史朗身後的暖玉道,“去給他拿本家訓。”
所幸暖玉諳熟自家家主脾氣秉性,低低應了聲,便隨月生同去。
此事若是放到靈犀身上,他保不準就當場給常笙捅漏了,還會無辜地眨眼睛,嬌聲反問,“主子,府上打哪兒來的家訓啊!”
是以,暖玉領了話,親自隨紀月生回南閣,又與同日登門,送來本《男誡》,頗有技巧地了結了此事。
常笙裝作不認識月生,這事誰都沒有開口挑明。
雖不明白常笙是什麼想法,但成日看她變著法兒地折騰月生,史朗同情之心溢於言表,承恩則是完全相反——全然當作沒見著。
更奇妙的是,有常笙親自幫他出這口憋了近半年的濁氣,承恩在對著月生時,似乎也不覺得有從前那般礙眼了。
大府人家夫郎等級階位列得講規矩,從正夫、平夫、側夫,到侍郎、小爺、暖床,地位不僅是依次遞減,也清楚劃出殘忍且無法逾越的鴻溝。
侍郎雖然叫得好聽,卻跟當小爺暖床的無異,充其量能算是半個下人罷了。
常笙從來都不是循規蹈矩的人,卻在歸家後,明令要求月生日後晨起第一件事,就是到花廳給同桌用飯的正夫、側夫請禮,而按照慣例,請完禮後他還要獨自離去——侍郎是不夠格坐在同一張桌子上用飯的。
日日當如此,半刻遲也不能。
想堂堂一國的鎮國將軍,何時做小伏低過,就算不是有心侮辱,這做法也勝似侮辱了,而偏偏月生一葉障目,長此以往,半分怨言也沒有。
幾乎是常笙說什麼,他便聽什麼。
說到底,紀月生“關前戰死”、“為國捐軀”,與他而言,何嚐不是一次真正生死蛻變?
自看到常笙替他遭俘被殺那刻起,身體還溫熱著,如冰至寒的心卻早就與她同墮黑暗,如斯惡態,卻簡簡單單在得知她的生息後須消弭殆盡。
月生,是真正為她而生。
這廂,月生禮節上做得到位,越來越識大體,常笙找不到借口,便將注意力轉移到上次提及的所謂《常家家訓》上。
盡管他不曾熟讀過這些每個閨家男兒都要知曉的東西,但學習能力畢竟是極強的,區區一冊書,如何難得到他。
他是放下了心,常笙卻在檢驗成果時黑煞了臉,憤憤摔書而去,扔下一句話,“三天之內,給妻主我繡條像樣的繡帕出來!”
小四兒自然從未見過常笙如此暴躁的模樣,也不如月生清楚其中緣由,當即嚇得縮到門後,直到常笙離開許久後還心有餘悸。
月生無奈勾起唇角,彎腰拾起地上差些被常笙大力扯爛的《男誡》,順手將縮成蝦米的四兒從門後拉了出來,“你方才可都聽到家主是如何說的了?接下來三天,還需要四兒幫幫哥哥……”
舞刀弄槍都不在話下,偏偏一根小小繡花針,難倒了月生。
就算他天資聰穎,作為一個從未涉及過繡工領域的人,根本無法在三天之內交出什麼像樣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