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我在北臥龍崗的別墅區裏找到一個房間,離學校隻有大概十分鍾的路。從房間窗戶望出去是一片碧綠的草地,它與遠方深藍色的大海無憂愁地相連。我端著電腦給那邊的爸媽看新居環境時,他們半晌沒有說話,然後告訴我,兒啊,這裏太美了。
我一向不擅長歌頌美好的事物,在我心裏,它存在著但是不能給人任何慰藉,更多時候隻是在我孤獨的輪廓上再描繪一遍。
室友是兩個男生,和我同校,但在學校從未有過交集。早上我去上課的時候他們才剛剛入睡,下午我回家的時候他們已經在電腦前酣戰,晚上我入睡的時候那邊還響著遊戲角色的廝殺聲。留學生的生活是國內學生不能理解的。
後來我回國被同齡人包圍著問各種問題:他們不能理解留學生為何要預支明天的生活,不能理解到底是什麼樣的壓力讓有些人自甘墮落,不能理解有什麼困難是克服不了的一定要走到退學的一步……慶幸我可以以逃離者甚至勝利者的姿態為他們解答關於失敗的問題。然而,當我意識到自己已經離開了這個讓人又愛又恨的地方,回到我熟悉的故鄉永遠不能再回去時,我對這答案又不滿意了,無論怎麼解釋都不夠深刻,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台灣人Joey是個重度憂鬱症患者,常年掛著兩枚碩大的黑眼圈,不愛說話,不愛運動,屋子髒得下不去腳。他在這待足了七年,從高中到大學到研究生,本來學習很好,因為有一年生病耽誤了課程,一科科重修都不過,隻能一直待在這裏。這就好像惡性循環:重修、不過、抑鬱、重修、不過、抑鬱……他睡覺的時候我們在自己房間裏是不能發出任何聲響的,隻要是驚擾到他的人必然會被他狂風暴雨樣地咒罵。
另外一個室友毛毛是個很好的男生:愛幹淨、愛做飯、愛遊戲、愛漂亮,還愛男生。毛毛說Joey是個“怪孩子”,說這話的時候他很認真地舉起雙手在臉龐比畫了個雙引號。我猜他喜歡Joey。和之前的住處相比,雖然沒有了喋喋不休的Polo和貌合神離的情侶,顯得有點寂寞,但沒有交流倒是讓我省了很多事,我可以專心寫我的論文,可以望著夜晚的海天發呆,可以想想我的將來,順便長大。出國不到半年,我學會了獨處,學會了思考,學會了免交心。
打工的時候還是能遇到向明,他依舊有說有笑,真的好像之前的事都沒發生過。我有時候會疑惑,愛情真的能讓人什麼都不在乎?反正,我是做不到。那次和劉薇薇倉促地道別,再也沒有聯係,每次想起來都懊惱不已:為啥就沒親下去?這種懊惱已經幻化成一種欲望:下次見麵我一定不能再錯失良機!我在乎的就是這個,這些細枝末節卻能激發我信心的東西。
忙碌的生活持續到春節前。我已經可以像任何一個本地人一樣在悉尼遊刃有餘地生活、學習、工作。但來自遙遠的家中,餃子的香味,紅腸的香味,哈啤的香味,炮仗的香味,混帶著年的香味,我還是很惦記的,居然心裏還漸漸發酵出了點惆悵。
這一年的春節是2月14日。毛毛帶著Joey在當地的朋友家過年,走的時候毛毛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說就不去了,情人節這天加班可以領Double的薪水。Joey在門口忽然轉過身對我說了完整的一句話,我眼淚差點流下來。
他說:“姚,新年快樂。燈可以一直亮著,過年不用省電。”
情人節這天的生意特別好。這幾年,本地年輕人中很流行在中國餐廳約會。尤其是春節加上情人節,更給中西結合創造了很好的氛圍。這天晚上開張之前,老板特意找幾個夥計在餐廳掛滿了紅燈籠,貼滿了大紅福字,連帶著老板的馬來西亞老婆也穿了件很合身的紅色旗袍招呼客人。我在後廚接菜的時候跟正在張羅的老板娘說了句新年快樂,覺得太唐突,趕緊加上句:“你穿旗袍很漂亮。”老板娘漲紅了臉看了看我,抿了下嘴轉身出去了。老板撿了樂子,笑嘻嘻湊上來把紅包塞到我製服兜裏,“人沒理你吧?哈哈!”
直到淩晨下班回家,耳朵裏還都是嘈雜的聲音,捂著鼓鼓的紅包頭卻開始疼起來。情人節請假的夥計太多,我一個人基本做了四個人的活,包括打烊後還善始善終地把大廳裏的圓桌都擦了一遍,這時候就確實覺得累了:整個身子從肩膀到屁股蛋都是酸疼的,膝蓋僵硬,腳腕發軟。不行了,老了。我叨咕著給自己解悶,開了罐啤酒,順手把電視打開,把自己埋到客廳沙發裏就再也起不來了。
電視裏的同胞們慶祝新年的煙火還在耳邊回響,醒來發現已經是重播了。
試著從沙發裏抬出身子,異常艱難,頭疼欲裂,稍一動就好像散了黃的雞蛋。眼眶幹澀,鼻息燥熱,憑著多年的生病經驗,我知道,這是發燒了。來澳洲這半年,最擔心的就是生病,這裏看病實在太貴了!摸出箱子裏爸媽給帶的感冒藥,就著啤酒下肚,趕緊重新在沙發裏躺好,希冀著多出點汗。半睡半醒間似乎做了個夢:一個麵目模糊的女人帶著我上了輛火車,在急速行駛的火車中我的大腦和肉體同時達到了快感。能感覺到那個散了黃的雞蛋在腦袋裏劇烈地做著勻速圓周運動,伴著轟鳴聲怎麼都停不下來,搞得我滿頭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