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讀《閑情偶寄》劄記(14)(1 / 3)

《柳》

柳是很能,也很易使人動情的一種樹。一提柳,很容易使人想起古人灞橋折楊柳枝送別的場景,在交通很不發達的時代,灞橋揖別往往是生離死別。說到柳,還能使人想到《詩經》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等字字珠璣的詩句。我想,詩人自己一定是在無限感慨之中吟誦這些句子的。還有王維的這首家喻戶曉的詩:“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那清新的柳色,更撩起離別的愁情。還有柳永詞中所寫“曉風殘月”的“楊柳岸”,也頗能觸發士大夫、中下層知識分子的情思。當然,柳樹也不完全是離別和傷感的代碼,它還能使人聯想妙齡女子的如垂柳依依的婀娜身姿和似水柔情。今日北海岸邊垂柳拂麵,對對情侶攜手漫步,也是令人陶醉的風景。

李漁寫柳,則別辟蹊徑。他特別拈出柳樹“非止娛目,兼為悅耳”的特點。“娛目”很好理解,那“悅耳”怎麼講呢?原來,柳樹是蟬、鳥聚集之處;有柳樹就會有鳥鳴悅耳。李漁還特別強調“鳥聲之最可愛者,不在人之坐時,而偏在睡時”;而且鳥音隻宜“曉(淩晨)聽”。為什麼?因為白天人多,鳥處於惴惴不安的狀態,必無好音。“曉則是人未起,即有起者,數亦寥寥,鳥無防患之心,自能畢其能事,且捫舌一夜,技癢於心,至此皆思調弄,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者是也。”

知柳又知鳥者,笠翁也。柳與鳥若有知,當為得笠翁這樣的知音而高興。

《頤養部·行樂第一·飲》

我不會吸煙,也不讚成吸煙,在我家裏從不預備香煙招待客人;我不會喝酒,但絕不反對喝酒,我的酒櫃裏常常備有少量美酒,供客人飲用,我也陪上幾杯。酒是個好東西。幾杯酒下肚,陌生人也會成為朋友。酒是宴會的靈魂,若無“魂”,宴也無趣。酒是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橋梁,也是感情的粘合器。我所供職的研究室裏有幾位善飲的青年學者,常常在星期二上班的中午,拉朋呼友到附近小飯館暢飲,久而久之,形成幾位相對固定的酒友,他們自己戲稱“九屆二中全會”(九屆者,酒界也;二中者,星期二中午也),有會長、副會長、秘書長。每逢聚會,氣氛熱烈,杯盞交錯,叮咚作響,談古論今,妙語橫生。而且,因為是學者喝酒,所以酒會往往變成了學術討論會。人仗酒力,十分投入,頭冒熱氣,眉飛色舞,論述自己的學術觀點頭頭是道;有時還有交鋒,爭得不可開交,好在最後有酒作結論:當喝到說話不利落的時候,此次討論自然也就告一段落。但喝酒須適可而止,不宜過量。當喝到出言不遜、甚至需要別人往家抬的時候,那就變雅事為不雅,實在無趣了。雖然古代風流名士“死便埋我”博得許多人讚賞,似乎喝酒喝到這個份兒上才夠勁兒、夠味兒;但我更讚成李漁關於飲酒的“五貴”和“五好、五不好”的主張。“飲量無論寬窄,貴在能好;飲伴無論多寡,貴在善談;飲具無論豐嗇,貴在可繼;飲政無論寬猛,貴在可行;飲候無論短長,貴在能止。”“不好酒而好客,不好食而好談,不好長夜之歡而好與明月相隨而不忍別,不好為苛刻之令而好受罰者欲辯無辭,不好使酒罵座之人而好其於酒後盡露肝膈。”隻有這樣,才能喝得文明,富有雅趣。像時下酒桌上那樣強人喝酒,鬥智鬥勇,非要把對方灌醉的酒風,實在不可取。

《看花聽鳥》《蓄養禽魚》

花鳥蟲魚,在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成為人們的玩賞之物。有的愛鳥成癖,北京有些養鳥的老人,寧肯自己不吃雞蛋,也要省給鳥吃;有的嗜花如命,前述李漁即是一例;有的視狗為衛士,我的一位大學同學在五七幹校時就曾和狗形影不離(另有一趣事:據吳曉鈴先生告訴我,有位著名京劇演員養了一隻小狼狗,後來它常常咬他的腳後跟以至出血,於是把狗送去檢驗,發現是隻狼--此事真假,姑且不論,吳先生已經仙逝,但這位風趣可愛的老人,時時令人想起);有的把貓當家人。現代作家梁實秋特別愛貓,據我所知,他至少有五篇文章寫貓,而且充滿感情,特別對他的白貓王子,更是一往情深,以至專門記述“白貓王子五歲”、“白貓王子六歲”、“白貓王子七歲”……但是也有人特別討厭貓,例如魯迅,他尤其對貓叫春時的表現不能忍受。

三百年前的李漁也非常不待見貓,而讚賞狗和雞。在此文中,他把貓、雞、狗作了對比,認為“雞之司晨,犬之守夜,忍饑寒而盡瘁,無所利而為之,純公無私者也;貓之捕鼠,因去害而得食,有所利而為之,公私相半者也”。這樣一對比,品格之高下,顯而易見。李漁另有《逐貓文》和《瘞狗文》。前者曆數家養黑貓疏於職守、懶惰跋扈、欺淩同類等罪狀而逐之;後者則是在他的愛犬“神獒”為護家而以身殉職之後,表彰它鞠躬盡瘁、“其於世也寡求、其於人也多益”的“七德”、“四功”而葬之。

李漁《一家言》中有關花木鳥獸的文章,寫得如此有靈氣、有風趣、有品味、有格調,實在難得。

《閑情偶寄》和它的作者李漁

關於《閑情偶寄》的特點。作者在該書卷首《凡例七則--四期三戒》中自述道:“風俗之靡,猶於人心之壞,正俗必先正心。近日人情喜讀閑書,畏聽莊論,有心勸世者正告則不足,旁引曲譬則有餘。是集也,純以勸懲為心,而又不標勸懲之目,名曰《閑情偶寄》者,慮人目為莊論而避之也。”又說:“勸懲之意,絕不明言,或假草木昆蟲之微、或借活命養生之大以寓之者,即所謂正告不足,旁引曲譬則有餘也。”我看,李漁的這段表白,半是矯情、半是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