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芯的奶奶活到九十五歲高齡,壽終正寢--是寒露天裏在睡夢中離世的,走得很安詳--這個消息是立蕙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中國人說的生父,在她十九歲那年不遠千裏尋來,在廣州暨南大學的校園裏告訴她的。立蕙那時已是暨南大學物理係二年級學生。她十二歲那年隨父母離開南寧,來到廣州後,就再也沒見過這位她稱為“何叔叔”的男人。他一度曾是她眼中心裏巨大的問號。
她在去食堂吃午餐的路上被何叔叔攔下。何叔叔的到來,將那個幾乎要被她遺忘的問號,突然又戳到眼前。那個問號在她十一歲那年從天而降:她發現自己確實和他長得太像了,比錦芯和錦茗都更像他的孩子。他真是她的爸爸嗎?是嗎?
立蕙在剛滿十一歲的初夏被那個巨大的問號迎頭擊中--她在南寧西郊廣西農科院小賣部的台階下被幾個男孩圍住。兩個稍大的男孩上前拉住她,嘻笑著問:小靚女,快點講,你爸是誰?立蕙扭著身子試圖掙脫,腦後的小辮卻被他們牢牢扯住,疼得她尖細的聲音帶上了哭腔:我爸是嚴明全。她的應答引來一片轟笑,連台階盡頭黑洞洞的小賣部裏的大人們也跟著笑起來。她驚異地睜著雙眼,再說了一遍:我爸是輻射育種室的嚴明全。笑聲忽然稀疏了。大男孩們鬆開她的辮子,捏著她的手臂低聲說:說你爸是何駿,叫何駿!立蕙驚異地張大眼睛。其中一個男孩用力捏緊她的手臂。立蕙不依,他們來奪她手裏的醬油瓶,一邊表情詭異地說:你姐也在打醬油呢,你們家要喝多少醬油啊?店裏又傳來人們的哄笑。立蕙握牢手裏的醬油瓶,低下腰,忍著不作聲。這時,她感到本來鉗製著她一雙細臂的手鬆開了。她直起身,順著男孩們的目光朝台階上端看去,個子高出立蕙大半個頭的錦芯,雙手握一隻裝滿醬油的瓶子,站在小賣部門口,安靜地盯著立蕙身後的兩個大男孩。
錦芯那時已是南寧二中初二年級學生。若不到周末,已很難在農科院裏見到她。五歲就能穿解放鞋頂腳尖跳小白毛女、過去一直在學校文藝宣傳隊當台柱子,還到市業餘體校練過體操的錦芯,去年在文革後市裏舉行的第一屆中學生化學競賽中拿了頭獎。在市中心朝陽廣場舉行的頒獎大會上,錦芯作為獲獎者代表,在幾千人麵前從容地念完了演講稿--那時還不叫獲獎感言,又到電台錄了音。她那憑語文功底說出的普通話聽起來中規中矩。農作物栽培專家何駿家那自幼漂亮出眾的女兒,果然像小報上形容影星歌星說的那樣:華麗轉身,成了農科院和西郊片,甚至市裏中學生眼裏品學兼優的明星學生、父母們教育孩子時頻頻舉示的典範。
錦芯開口說的竟是:你們再耍賤,小心我砸爛你們的狗頭!錦芯聲音不高,但很冷,南地罕見的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帶出不動聲色的堅硬。男孩們應聲四散。這是立蕙不曾預料的。後來她想,這些搗蛋鬼若不以此極端的方式引起錦芯的注意,錦芯怕是從不正眼看他們一下。
店裏也沒了聲響。立蕙和錦芯分別立在台階上下端,互相對看著。錦芯的膚色很白,抽條了的身形更加修長。上身是白底粉紅細密小格子花案的套頭短袖衫,領口和袖邊都鑲著白色的荷葉邊,下身是一條短短的白色A字布裙,腳上穿一雙平底白涼鞋,看上去活潑又雅致。長長的頭發在腦後紮把高高的馬尾,額頭光潔闊長。那種南方不常見的鵝蛋臉形上,五官的線條非常清晰。淺瑰紅的嘴唇線條卻又非常南方地飽滿。
店前大桉樹的濃密枝葉倒映在錦芯的臉上,讓她那雙圓黑的大眼看上去深不可測。立蕙想象自己握著空空的醬油瓶,頭上被扯亂的兩條小辮,腳下一雙人字拖鞋的狼狽樣子,在錦芯眼裏會有多麼不堪。她並攏雙腿,在台階下迎著錦芯專注的俯視。錦芯過去在子弟學校裏隻跟宣傳隊裏那些眼睛長在頭頂的小靚女們玩。她們一早起來壓腿練功,下午排練,夜裏不時跟著院裏大人們的宣傳隊四處巡演,生活在自己的小王國裏。立蕙這樣安靜羞怯的小女孩,哪裏進得了錦芯的視界。錦芯轉型成了學習尖子後,不久就考到市裏的重點中學去了。她從不曾有機會跟錦芯如此近距離接觸。在她眼裏,錦芯提著一瓶滿滿醬油的姿態,仍是那樣高不可攀。她心裏感激錦芯肯為自己喝走那些男孩,卻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