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立蕙在周一例會的空檔間,撥通了UCSF施密特醫生團隊的電話。電話那端的女士聽完立蕙的陳述,說:第一次的谘詢是由團隊的主管護士呂蓓卡負責的。如果你願意,可以上網注冊後,在約定的時間進行電話谘詢。立蕙按對方的指點,完成了網絡注冊。她注意到呂蓓卡擁有碩士學位的是最高級別的護士。她約下了周五早晨八點三十的谘詢時段。
立蕙周五起了個大早,將智健和瓏瓏送走後,坐到書房裏,剛點擊進入自己在USFC器官移植中心新建的帳號,手機就響了。早上好!是傅博士嗎?我是呂蓓卡,施密特團隊的主管護士。好聽的女中音。你好!我是立蕙,立蕙應著,呂蓓卡在那頭說:我看過了你填寫的資料,注意到在隱私保密級別這項裏,你選了最高級別。我想確定一下,你是否理解,這意味著你的連配偶都將無法從我們這裏了解任何跟你有關的信息。我明白,立蕙輕聲答。呂蓓卡又問:你在考慮幫助何博士?立蕙有些猶豫,說:我想了解一下腎移植的--,電話那端本來快捷清脆的擊鍵聲突然中斷:你有捐獻的意願,對嗎?立蕙回說:有考慮。那我能不能問一下,你和何博士的關係?呂蓓卡又問。Half sister (半血親姐妹),立蕙吐出這兩個英文單詞,心下一陣輕鬆。她喜歡英文在這個問題上清晰又模糊的表達。這極簡單的信息明確地表達出她和錦芯間是有血緣關係的姐妹,卻不能確認是同父還是同母。呂蓓卡說:哦--活體捐獻是個重大決定,這雖是很成熟的手術,也還有一定風險的,應該慎重考慮。如果捐獻者在認真考慮後作了決定,首先要做一係列檢查。先是常規體檢,查的項目比較多。然後要做匹配試驗。這是最難的,就算血親間也未必能配得上。錦芯在這個問題上就不太幸運,她母親和兄弟都沒通過匹配測試,還在排隊等待,呂蓓卡又說。
她能等到的機會挺大的,對吧?立蕙問。呂蓓卡的口氣輕鬆了,說:她才四十多歲,機會不錯的。當然,腎衰竭影響生活質量,能越早做越好。我就是想聽聽專家的意見,立蕙說。呂蓓卡在那頭接上來:活體捐助者手術後隻需要休養一段時間,絕大部分人恢複得很理想。嗯,你聽上去還不大確定,我建議你好好考慮。不能有半點勉強,那樣對各方都不好。等你確定後,我們可安排下一個谘詢時段,具體談一些技術方麵的事情,你覺得怎樣?
我確實需要再考慮一下。哦,我還想問個問題,導致錦心腎衰竭的原因是什麼?立蕙說到這兒,剛想再解釋一下,就聽呂蓓卡有些驚訝地說:是吞服藥物自殺而導致的,你不知道?自殺?立蕙輕叫。呂蓓卡一個停頓,隨即說:搶救過來,有些器官的損害不可逆轉了。哦,對不起,我講得太多了。你如果沒有更多的問題,我們今天就到這裏?立蕙忍不住又問:錦芯因憂鬱症自殺嗎?呂蓓卡猶豫了一下,說:說是喪親綜合焦慮症更確切。從病理上講,它跟憂鬱症有交疊區域。錦芯在丈夫去世後有過相當長時間的抑鬱和焦慮。從病史上看,深度焦慮的成分更大,最後導致了這麼不幸的後果。立蕙豎著耳朵,大氣也不敢出,怕聽漏了一個字。呂蓓卡突然停住,說:你們兩姐妹似乎平時聯係不多?立蕙一愣,沒答話。呂蓓卡在那頭就說:謝謝你來谘詢。不要急於決定,考慮好再跟我們聯係。
立蕙道過謝,放下電話,淚水就出來了。一滴,兩滴。她甚至聽到了它們濺落在褲腿上的聲響。立蕙沒有覺到悲傷,卻無法止住那淚水,有一種被吸入黑洞的感覺。她在書房裏靜坐了許久,揩幹淚水,才收拾起東西出門上班。一直忙到夜裏十點才到家。好在公司裏加班是供飯的。
車庫的門一響,智健就迎了出來,接過立蕙的手袋、電腦包。瓏瓏已經睡了。立蕙走進起居室,一眼看到地上攤著的那張半合的紙板。她走過去將紙板打開,聽到智健在身後說:他們的講演和展覽剛弄完,今天才發回來的。立蕙不響,雙眼盯在那棵色彩豐滿、童趣盎然的家庭樹上。
一切都是從它開始的,立蕙想,摸了摸那粗壯的深棕樹幹。智健走過來坐到地毯上,說:瓏瓏今天回來說,聽了別的同學的家庭故事,他覺得自己的太簡單了。立蕙盯著那棵樹,輕聲說:我真願意這棵家庭樹就像瓏瓏畫出來的這麼簡單啊。她在父母的照片上輕輕劃過,感覺指頭沾上了灰。
後悔去找他們了?智健的聲音很輕。立蕙搖頭:我很高興見到錦芯她們的,雖然本來想找的是何叔叔。真的沒有想到,這麼簡單的一個枝節,會連上那麼繁雜的枝葉。立蕙說著,苦笑了一下,盯著智健說:我今天跟錦芯腎移植團隊的主管護士聯係了。哦?智健的表情有些意外。立蕙點點頭:她告訴我,錦芯的腎衰竭是服毒自殺未遂造成的。智健的眼睛瞪圓了。你看,我去見葉阿姨,就聽說何叔叔去世、錦芯腎衰竭。去見錦芯,又扯出誌達跟錦芯婚姻出問題的這條線。今天谘詢不過半小時,又發現錦芯曾服毒自殺。真不知道這樹下有多深的水流,說到這裏,立蕙的聲音有些變了。智健雙手搭到她的肩上,說:我們已經進去了。憑我的直覺,也許水下還有更深的漩渦。要有準備。立蕙緊緊地擁住智健。她知道智健是對的,但她沒有說話。
接下來的周末過得出奇平靜。智健輪到進城當義務導遊。立蕙陪瓏瓏遊完泳,吃過漢堡回到家裏,讓瓏瓏上網打電玩,她聯機到公司裏回複了一些電郵,轉眼大半天就過去了。關機時,她的心情輕鬆起來,這才是她習慣的生活。她換了衣褲,到花園裏修剪澆灌。小花園深處那叢蠟黃花瓣的大花蕙蘭正開得繁盛。她轉回書房,從櫃裏抽出從錦芯家裏帶回的那塊何叔叔手書的"大花蕙蘭"字牌。她已地將它洗刷幹淨,原想將它插到院裏的蕙蘭下,這時再看,忽然沒了那股衝動,將它又放回屜裏。立蕙想,錦茗女兒的大學畢業典禮這時該結束了吧。她為自己在素未謀麵的侄女這個人生重要節日裏缺席,生出些許傷感,又有些莫名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