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在自擬小傳中,曾這樣敘述自己的早年經曆:“生於北平,三歲失怙,可謂無父。誌學之年,帝王不存,可謂無君。無父無君,特別孝愛老母,布爾喬亞之仁未能一掃空也。幼讀三百千,不求甚解。繼學師範,遂奠教書匠之基。”這段以“失”“無”“未”“不”表述的話語是老舍坎坷人生經曆的生動寫照,此種人生經曆深刻地影響了作家創作思想的形成與創作路徑的選擇。
一、人之初:生命的搖籃,創作的源泉
老舍(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原名舒慶春,字舍予,北京滿族正紅旗人,是舒穆祿部的後裔。“老舍”這一筆名,是他在1926年發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時的署名,也是他日後創作中使用頻率最高的筆名。舒家曾經是個大家庭,但在一次家族的內訌之後,他父親的這一支就分出來單獨過。到老舍這一輩,除了和母親娘家的親戚走動之外,與其他的親戚都斷了往來。所以,老舍的家譜不可考,最早隻能追溯到曾祖父這一輩。
老舍的曾祖母舒馬氏,在劉壽綿(即宗月大師)的祖父到雲南做官時,在劉家當過傭人,老舍曾有《宗月大師》一文對此作過記載。父親舒永壽,是旗人社會最底層的一名護軍,護軍的任務是負責皇城、王府乃至整個京師的安全,每個月3兩銀子的俸祿和春秋兩季的老米是舒永壽的全部收入。舒永壽是個老實硬朗的人,具有旗人先祖那種勇敢淳樸、急公好義的傳統美德和精忠報國的赤子之心。與當時在京的一般八旗子弟不同,他不沉迷於鬥蛐蛐、放風箏、養鴿子等嗜好之中,唯一的愛好是養花。在老舍不到兩歲時,舒永壽犧牲於八國聯軍攻城的巷戰中。對於父親,除了其腰牌上的“黃麵無須”四字之外,老舍再無其他深刻的記憶。母親舒馬氏,屬正黃旗,娘家在北京德勝門外土城黃亭子,以務農為生,是一個勤勞簡樸、善於持家的人。
老舍就是出生在這樣一個底層的京城旗族之家。他出生時,正值國家、民族深陷內憂外患的時代,此時的大清王朝已氣息奄奄、日薄西山,而帝國主義卻變本加厲地實施侵略擴張,這激起了中華兒女的空前反抗。八國聯軍於1900年8月中旬攻進北京,在殺聲震天的聲勢中,慈禧太後置國運和全體京城軍民性命於不顧,攜光緒帝和王公大臣倉皇出逃,留下守城的八旗將士和義和團同入侵者進行了殊死的抵抗。京城失陷後,八國聯軍大肆燒殺搶掠。父親犧牲於守城戰之後,老舍也差點死於侵略者的刺刀下。當時年幼的老舍自然記不住這些,但後來在母親多次含憤蓄淚的追述中,這場發生在“首善之區”的大劫難,便在他心裏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於是,他牢記了“比童話中巨口獠牙的惡魔更為凶暴的”帝國主義者的殘酷罪行,深刻地感受到上層統治者的虛偽軟弱及封建社會的混亂腐敗,也漸漸體會到父輩等八旗戰士和義和團拳民的熾熱愛國感情,體味到國憂外患給勞苦大眾帶來的生存苦痛。這些都促使他自幼便產生了反帝愛國的意識,較早地關注民族和祖國的命運,尋求民族獨立和自由就成了他人生的頭等大事。60年後,老舍根據這一事實創作了話劇《神拳》。
北京西北角的“小羊圈”胡同,既是老舍的誕生之地,又是其成長之所。老舍的童年是在苦難和貧窮中度過的,從他剛剛懂事起,就和家人一樣知道了愁吃愁喝。父親去世前,還能勉強度日,去世後,一家人全靠母親給別人縫洗衣服和在小學當傭工的微薄收入來維持生活,賒欠已成為他家的一種常態。而圍繞在他家周圍的也是一個窮人的世界,姥姥家的同輩兄弟及“小羊圈”胡同裏的居民大都在貧窮中度日,他們終日食不果腹,每天在饑餓線上苦苦掙紮。在進入北京師範學校念書以前,老舍在大雜院裏度過了艱難的幼年和少年時代。
在這樣的環境裏,他受到了最初的生活教育。大雜院的經曆,使老舍從小就熟悉車夫、手工業工人、小商販、下等藝人、娼妓等城市貧民的生活,深知他們的喜怒哀樂,並使他從小就喜愛上了流傳於市井巷裏的傳統藝術,如曲藝、戲劇等,為它們的魅力所吸引。在這種環境中,老舍接受了與現代中國大多數作家不同的生活教育和藝術啟蒙,並在他的文學創作中留下鮮明的市民生活印記。同時,這種底層貧窮生活的真切體驗,成為他日後文學創作的豐富素材和底色,也使老舍擁有深厚的人道主義情懷,對城市貧民充滿了深厚的同情,他“總拿冷眼把人們分成善惡兩堆,嫉惡如仇的激憤,正像替善人可以舍命的熱情同樣發達。這種相反相成的交錯情緒,後來隨時在他的作品中流露出來”。
因父親戰死,老舍自幼失怙,沒有嚴父的教育,一直在慈母的嗬護下成長。因此,給予老舍幼年時期最初、最大影響的是他的母親,被老舍稱作為人生道路上“真正的教師”。老舍母親待人寬厚而樂於助人,急公好義而肯於吃虧,她免費給嬰兒洗三,給鄰居孩子們剃頭,給少婦們絞臉,心甘情願地伺候壞脾氣的大姑子。在老舍母親身上,有一種內在的道德力量,更有一種同命運抗爭的勇氣。她堅忍要強,以驚人的毅力獨自挑起全家的生活重擔,以隱忍的精神承受生活的重重磨難和命運的沉痛打擊。母親給老舍的這種言傳身教的啟蒙教育,逐漸形成了老舍愛打抱不平、重義氣的文化心理和獨立不倚的精神氣質,為日後老舍成為平民作家和偉大的人道主義者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成為他後來人生哲學的起點。正如老舍自己所說:“我對一切人與事,都采取和平的態度,把吃虧看作當然的,但是,在做人上有一定的宗旨與基本的法則,什麼事都可將就,而不能超過自己劃好的界限。她給我的是生命的教育。”北京,這片浸潤著父親為國盡忠的精魂和母親柔中帶剛性格的熱土,既是老舍最初的知識和印象的來源之地,又是其脾氣和性格的發源之所。這塊熱土已經浸潤在老舍的血肉裏,深紮著他的人生之根與人文之本,是與他的心靈相粘合的一段曆史,成為他生命的搖籃與文學創作的源泉。經老舍的兒子舒乙研究發現:“從分布上看,老舍作品中的北京地名大多集中於北京的西北角。西北角對老城來說是指阜成門——西四——西安門大街——景山——後門——鼓樓——北城根——德勝門——西直門——阜成門這麼個範圍,約占老北京的六分之一。城外則應包括阜成門以北,德勝門以西的西北郊外。老舍的故事大部分發生在這裏。”作為一個愛國主義作家,老舍的愛國是通過愛北京表現出來的。此外,老舍憑借地利之功,對輕快幽默的北京話加以節選、加工和改造,創造了一種僅屬於他自己的語言,造就了他作品特有的“北京味兒”。
這種別樣慘淡的人之初,是建構老舍輝煌藝術殿堂最初的人文支撐點,也是他奮不顧身投身救國救民事業的人生起點。
二、求學生涯:篤信好學,心平識遠
老舍的母親深知讀書的重要性,但家庭的貧困使她無法送老舍上學念書,而懂事的老舍理解母親的難處,從未向家人提過上學的事。在這樣的境況下,老舍遇到了改變他命運的劉壽綿。如果沒有劉壽綿即宗月大師當初的鼎力相助,他貧寒的家境是根本無力讓他邁入學堂的。老舍自己曾回憶過當時大師送他入學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