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秋雲。
曾經有過有一個時期,甚至早在“文化大革命”前好幾年,凡是寫曆史題材的文藝作品,不論是小說也好,戲劇也好,甚至短短一篇故事也好,幾乎無一幸免地被加上“借古諷今”的罪名,不是說這是為某某人翻案的,就是說這是為某一錯誤路線樹碑立傳的。例如陳翔鶴的《陶淵明寫挽歌》,就硬是被誣陷為影射廬山會議,為彭德懷同誌翻案。因此,作者就是別有用心地“借古諷今”,“矛頭直指……”、“惡毒攻擊……”,罪該萬死,而且凡是稱讚過這篇小說的,也都有“同謀犯”之嫌。諸如此類的文字獄,俯拾皆是,不勝枚舉。就連我這樣一個卑微的小人物,也是“曾經此苦”的。
是否“借古諷今”,就一定罪該萬死呢?我看也未必。嚴格地說,不管作者自覺還是不自覺,凡是寫曆史題材,在不同程度、不同角度上總會起點“借古諷今”的作用。不但曆史小說、曆史劇、曆史故事如此,就連曆史書本身也並不例外。北宋史學家司馬光不是編纂過一部《資治通鑒》麼?既名之曰“資治”,就是說要供皇帝治國平天下參考之用。參考什麼呢?無非是想從前代興衰治亂的史實中吸取一些經驗和教訓,說得坦率一點,也就是“借古諷今”。既然司馬光編纂《資治通鑒》還可以“借古諷今”,他不但並沒有因此獲罪,反而受到宋神宗的賞識,禦賜書名為《資治通鑒》。那麼,我們今天寫曆史,寫曆史題材的文藝作品,又為什麼不可以“借古諷今”呢?隻要諷得恰當,有借鑒作用,有教育意義,“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也”,不是也挺好麼?
當然,所謂“借古諷今”,不是搞影射史學。就以《陶淵明寫挽歌》和《廣陵散》為例,作為推崇陶淵明而鄙薄慧遠和尚,同情嵇康、向秀而譴責鍾會、司馬昭,一褒一貶之間,這就自然會對今天的社會現實生活有所諷喻。讀者似乎也不必膠柱鼓瑟、刻舟求劍,去考證、追究陶淵明、嵇康、向秀是影射什麼人,慧遠和尚、鍾會、司馬昭又是影射什麼人。否則每一個古人在今人當中都有那麼一個“影子”,那就未免有點“可怕”了。“四人幫”是挖空心思去搞影射史學的,在這一點上,我們倒不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比方說,有人認為曆史劇《大風歌》中的呂後指的就是江青,我們不能禁止觀眾有這樣的聯想,但是也不必提倡人們去做這樣的比擬。
總之,寫曆史小說、曆史劇、曆史故事,甚至寫曆史書,既然要古為今用,就總免不了有點“借古諷今”的意思。不過,這個“諷”,倒不一定專門去“諷”某一個人,有時是“諷”某一類型的人,有時是“諷”那麼一種作風、那麼一種行徑、那麼一種品質、那麼一種思想。在這些方麵,今人和古人倒是可能有不少相似之處的。記得1956年文痞姚文元在上海舉行婚禮時,姚蓬子興衝衝地跑去參加,姚文元為了表示跟他這位叛徒父親劃清界限,把姚蓬子“幹”在一旁,不予理睬,後來姚蓬子隻好灰溜溜地退席了。當時就有人深有所感地說:“這真是吳起殺妻求將啊!”這倒是很俏皮的“借古諷今”的話。姚文元熱衷名利之心不下於吳起。因此故作“大義滅親”之態,這一點是頗有點相似的。但是他背地裏又跟姚蓬子密來密往,儼然是個孝子。甚至把自己的孩子寄養在爺爺姚蓬子的家中,又何嚐有什麼“大義滅親”的表現。所以這句“借古諷今”的話,也僅僅說對了一半,“求將”是真的,“殺妻”隻不過是虛晃一刀罷了。看來這位說俏皮話的仁兄也像大多數“中國之君子”一樣,“明於禮義而陋於知人心”。這句話出於《莊子·田子方》,據說是楚人溫伯雪子批判孔子的弟子時說的,也有可能是莊子虛構出來的話。當然,像姚文元那樣老奸巨猾的兩麵派,他的心本來就是十分難測的。光看他明的一套,不看他暗的一套,非受騙上當不可。“借古諷今”之所以很不容易,因為今人的陰謀詭計,往往比之古人還要“巧妙”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