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伯吹

見故國之旗鼓;感生平於疇日。

——丘遲

烽火幾乎燃燒到了貴陽,我懷念著花溪,拉開了心幕,湧出一年前的回憶。這舊夢:溫暖,美麗,依然像珍珠一般的鮮明。

經由圖雲關,到達貴陽。在城郊已望見了數十個煙囪;又看見了熱鬧的市街,富麗的店肆,以及熙來攘往的人們。雖然陰晦的天空,依舊暴露了“天無三日晴”的姿態;然而“地無三寸平,人無三分銀”的諺語的跡痕,似乎杳不可見了。

貴陽,已非舊時麵目,曾經有人讚美她說:“地獄變成天堂!”其然?豈其然乎?所可惜的,隻是高物價的天堂!

朋友很誠懇地向我說:“過貴陽而不上花溪,如入寶山而空手歸來!”

這是多麼誘人而且有力的勸告,於是我在候西南公路局的交通車時間裏,在僅有的旅費中,支付了八個鍾點,兩百元法幣,給了花溪;這也許是最最吝嗇的一個遊客了。

天空有微雨,卻又仿佛射出陽光來,這是江南的一種養花天氣,是陰晴莫測的天色,所以在旅店門口躊躇了好久,這又是“不成大事”的書生的壞脾氣。侍役卻在旁邊告訴我說:

“先生!貴州的天氣,在這早春的季節,老是這麼樣的;白天不大會下雨,可是一到黑夜,又得細雨綿綿了。”

我感謝他,也佩服他的善觀氣色,終於走出了門口。

在雨絲時飄時止,陽光欲露又掩的間歇裏,蹄聲得得,上坡下坡,我坐在蕩動的馬車上,斷然上花溪去了。行行重行行,直等到走了兩個半鍾點以後,才遲遲地到了望眼欲穿的花溪。遊客們都說“這馬跑得不錯;車子還快的”。我想到“路遙知馬力”,一腔怨憤,也隨著馬的疲憊的噓氣聲中,忽然間消失了。恰好此時淡淡的陽光,透出雲層,把山野耀得微亮,精神不覺也就爽快起來。先在鎮上小飯店裏,吃了一頓簡單的飯,因為時候已近午刻了。然後大踏步地走向花溪,可是失望得很,那是一塊多麼平凡的地方,和你普通的鄉村一模一樣。

不過,如果你嚼過橄欖的,你就得愛它那麼樣的滋味;她給予你的味道,也正是如此,當你在“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失望裏,會愈走愈高興,愈看愈愜意,直等到你走完了,看完了,還依戀地不忍和她分手。

真的,如實說來,花溪的確沒有什麼特致難忘的景色,或者豔麗動人的地方。她的美:隻是在山,水,樹木,花草,甚至於村舍和田野的均勻和配合,遠在藝術的美感律上,所謂“多樣的統一”。她是一盤諧和的彩色,她是一幅勻稱的圖案,她是一個健康美麗的少女,隻濃妝,不濃抹。

我打從一條寬闊的田畦上走去,爬登蛇山亭。在亭裏眺望到的是廣大的地野,綠油油的一大片,下了山,繞過尚武俱樂部,再登觀瀑亭。近看潺潺亂竄的瀑水,遠眺黑壓壓一堆的碧雲窩,以及整齊的仲家的房屋,那全是苗人的老家,令人湧起一股懷古的幽情。略低的柏亭,在另一座小山上和它遙遙相對,四周圍護著翠柏。旗亭在它的腳下,國旗正飄揚在翠柏與紅梅之上,從悠閑中揚起一股莊嚴來。防校亭在它的側麵,放鶴亭在它的後麵,壩上橋在它的前麵。又慢步下了山。在綠水白浪之上,慢慢地蹁過壩上橋,沿溪走著,左轉再登××堂。在這裏,可以鳥瞰全個花溪,景物曆曆可數;連田野裏耕田的農人,山崖下鑿石開道的勞工,傴僂徐行的販夫,都成為點綴花溪景色的分子。花溪的美妙,即在於此,她與大自然打成了一片。至少在我個人的感覺上以為如此。徘徊了許久,盡量的從各個不同的角度上去飽餐景色,幾乎不想拾級而下了。既然走了下來,地走著,走過麟山,這是沿花溪旁最高的一座山,從曆亂的叢林的隙縫中,可以辨認出上麵有一座躍躍欲飛的飛雲閣來。可惜石滑泥濕,要用最大的努力才能爬得上去,怕的是登了上去,恣意四望,不肯下來,在再思三思之下,隻得割愛。癡立在下麵,抬頭疑望了好一會兒,仿佛自己已經躍登了上去,效法阿Q的精神勝利,祈求山靈勿笑。再沿著花溪曲曲走回去,淙淙的水聲,一直在後邊歡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