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克家
我國有許多著名的湖。“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的洞庭湖,茫茫千頃、氣象萬千的太湖,我都是聞名而心向往的。西湖,我曾經踏著蘇堤端詳過她那動人的姿容,孤舟深夜三潭上看過印月。至於大明湖,那是家鄉的湖,我更是一個熟客了:盛夏劃一條小船,在荷花陣裏衝擊,在過去那些黑暗的歲月裏,何止一次和朋友們寒宵夜遊、曆下亭前狂歌當哭?
鏡泊湖卻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七月間,到了沈陽、長春、哈爾濱,遊覽了名勝古跡,參觀了工業建設,往返三千裏,曆時一個半月,以抱病之身,登山涉水,使朋友們為之驚訝,歎為“奇跡”。可是東北的同誌們卻對我說:“到了東北,看看鏡泊湖,方不虛此行。”他們說鏡泊湖的紅鯽如何鮮美,他們給我唱了鏡泊湖的讚歌。聽景不如看景,我心動了。但一想到那遙遠的途程我又躊躇起來,心裏懷著“望美人兮天一方”的惆悵。眼看著和自己住在同一旅舍的客人們一批又一批的出發了。裏邊有一位八十二歲的名醫,他幽默地說:“不看鏡泊湖我死不瞑目!”
“走!”他說給我們從哈爾濱送到牡丹江。這是一座美麗的城市,像北大荒邊上的一朵花。“八女投江”的故事,使它名滿天下。又是兩小時的火車,我們已經和鏡泊湖一同置身在黑龍江省的寧安境了。
下了火車坐上“嘎斯六九”汽車。牡丹江昨天是好天,鏡泊湖附近卻落了雨。乍上來,這小卡車在二十幾裏的平展的公路上輕快地飛跑,高梁、穀子,一色青青,微風吹來,綠波粼粼,擴展到極處和青山與碧天相接,望著眼前的景色,心裏驚歎著祖國的遼闊廣大。已經接近初秋了,這裏的麥子剛剛上場,關裏關外的氣候,懸殊多大嗬!小卡車好似一隻蚱蜢舟,衝開碧波跳蕩在綠色的大海時。一個龐然大物,老虎似的迎麵而來,一時煙塵滾滾,風聲嗚嗚。原來是一部大型柴油汽車,拖著五六節車廂,上麵橫躺著粗大的木材,它們高興地離開森林去為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立地撐天!三三五五朝鮮族的婦女,不時從車邊走過,頭上頂著罐子,走起來衣裙飄飄,大方而美麗。光滑的路走完了,接著是崎嶇的沙泥路,一個坑就是一個小水塘,車子在上麵蹦蹦跳跳,像在跳舞。
遠遠在望的青山看不見了,我們的車子已經走到山腰上,一盤又一盤地在步步升高。路兩旁長滿了奇花異草,有的像成串的珍珠,有的像紅色的小燈籠,有的像藍的吊鍾,有的像金黃的大喇叭……它們用自己的美色和幽香列隊在路的兩旁向客人們熱情地打招呼。一個獵人從深林裏走出來了,長槍上掛著飛禽,身後跟一隻獵犬。眼前的景色在遊客心裏引起清新的感覺,一個又一個生動鮮明的印象連成了彩色的連環。但是,湖在哪裏?
“我們在繞著她走呢。”迎接我們的那位同誌回答。
車子轉到了山頂,從司機座位發出了一聲:“看!”
嗬,鏡泊湖,從叢林的綠隙裏我看到了你漫長的銀光閃閃的腰身!你引領著汽車向它的終點疾馳,又好似望到了親人,熱情地追在車子後麵,我的視覺,我的嗅覺,我的心靈,完完全全地浸沉在鏡泊湖美妙的靈芬裏了。
一棟又一棟木頭房子,不同的式樣,不同的顏色,別致、新穎,彼此挨近著,或隔一條小路對望。裏麵住著各種工作人員和他們的眷屬,還有科學家、作家、教授和名醫,他們來自北京、沈陽、哈爾濱……他們要在這幽靜的湖邊,度過夏季最後的一段時光。
晚上,躺在床上,扭死電燈,湖光像靜女多情的眼波,從玻璃上射過來,沒有一聲蟲鳴,沒有半點波浪聲,清幽、神秘、朦朧,好似置身在童話裏一樣。第二天一早醒來,渾身舒暢,才知道自己就睡在她的溫柔清涼的環抱中。
踏著滿地朝陽走到她的身邊。小橋上有人在持竿垂釣,三五隻小船在等待著遊客。向南望,一望無邊,從幽靜的水裏看扯連不斷的青山,聽不見蟬鳴,聽不見鳥聲,偶爾有一隻魚鷹箭頭似的帶著朝曦從半空裏射到水麵上來。站在湖邊上,望著四周險峻的峰巒,清澈幽深的湖水,想象一百萬年前,火山著魔似的突然一聲震天巨響,地心裏的水光湧而出:“高峽出平湖”!她縱身在海拔三百五十米的高處,像一個美人,舒展地橫陳著她長長的玉體。她心懷幽深,姿態天然,隱藏在這幽僻處,顧影自憐。是不是怕擾亂了她的清靜,時在夏季,鳥不叫,蟬不鳴,蟲也無聲。
小徑上有稀疏的人影,有大人,有小孩,見了麵很自然的點點頭,站住談上幾句,就像老朋友重逢。從深林裏走出來一群孩子,手裏拿著各式各樣的菌子,有的黃黃的像麵包,有的紅紅的像一柄小傘,八十多歲的老人也像大自然的一個孩子,拄著手杖,手裏擎著一朵萬年青,像得了至寶似的得意地向人誇耀。這湖是個寶湖。她養育著鼇花、湖鯽、紅尾魚……吃一口,保管你一生忘不了它的鮮美。她可以發出大量的電,她可以把千萬條木材輸送到廣大的世界裏去。這山也是寶山。水獺、狐狸、豹子……說不盡的異獸就以它為家,一圈大電網,把它們擋在青山深處。幸運的人到森林中,可以撿回“參”孩子、黃芩……這一類的藥材到處都有。大好湖山,是全國稀有的勝地,也是名貴物品的出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