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欽文

藝術家依照自然影物作畫,叫作寫生。所謂風景如畫,是說美好的風景。拿畫來形容風景的好,因為有些畫是經過藝術家美化了的風景的寫照。“風景如畫”的意義,我日前在紹興才深刻地體會到。

我坐著踏槳船,到小雲棲等地方去看看,覺得路上風景實在可觀。偏門外,雖然由石條疊成圓洞的高高的跨湖橋已於抗日戰爭時期毀掉,可是快閣所在,是愛國大詩人陸遊寫過“風吹麥飯滿村香”的地方,大片銀波粼粼的水,遠處襯著青青的山,湖光山色依然。在那青山綠水之間,金黃黃的早稻穗和碧油油的晚稻苗一方一方地間隔在田間;還有楊柳、柏樹排列在河岸和田塍上。且不說經過魚蕩的箔時,那竹笆刮著船底颼颼的清脆悅耳聲,在菱蕩旁垂釣鱸漁翁的悠然的姿態,往常我也隻有在畫麵上見到過。紹興一大部分是平地,所以河流通常總是靜止的樣子。水麵貌如鏡,這就成了“鏡湖”,也稱“鑒湖”。一個魁星閣,一座三眼橋,幾株柏樹,一叢鬆樹,磚牆的樓房,茅草的平屋,搖著櫓的出畈船和供行人休息的路亭等等,分開來個別觀看,沒有什麼特別,可是配置在稽山鏡水之間,這就千變萬化,形成了許多醒目的景象。有名的峨眉山,所謂風景奇特,五步一小變,十步一大變的,我欣賞過一個星期。雖然多變化,可是氣勢太急促,岩石峰戀,近近地迫在眼前,往往看得透不過氣來的樣子。會稽山脈在鑒湖水上觀望,似乎淡淡的幾筆,遠遠的,隻是襯托的背景。可是我能想見:那裏是禹陵、蘭亭等古跡的所在,崇山峻嶺之間長著茂林修竹,雄偉、莊嚴,也是秀麗的。坐在船上搖動著,也可以說是“五步一小變,十步一大變”的,卻處處使人眼開眉展、爽神悅目。我坐在踏槳船上,一槳一槳地踏過去,眼前景物漸漸的轉變,一幅一幅的圖畫,好像是在看優美的風景片子的電影;真是百看不厭的。杜甫有詩說:“越女天下白,鑒湖五月涼。”這涼是清涼爽快,無論何時,看著鑒湖的風景,總是覺得爽愉的呀!

紹興是我的故鄉,偏門外一帶是我舊遊之地;以前我可沒有這樣感到興趣過。固然,由於年齡、世故等關係,有些事情一時體會不到真情;像我早在中等學校裏唱過的“鳥鳴山更幽”和“夜歸鹿門”等歌詞,一直要到我年已半百在福建永安的山上時才忽然體會到,卻也隻是一會兒就過去了的。如今鑒湖風景給我優美的印象是使我念念不忘的了。“靜觀萬物皆自得”;原來在舊社會裏,我迫於生計,一直匆匆忙忙,沒有好好地安靜過心境。不久以前我到北京去開會,在火車開出城站時,我忽然想到,以前我屢次北上,總是為著生計,這次才主要的是為著事業。

新社會給我們的幸福,並不限於物質條件,更加是精神上的可以愉快,得到安慰!

1956年秋於西子湖畔的桃花江邊

【人物介紹】

許欽文(1897—1984),浙江山陰人,現代作家。著有長篇小說《西湖雲月》,散文集《無妻之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