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
一
聽說船早晨十點從奉節入峽,九點多鍾我揣了一份幹糧爬上一道金屬小梯,站到船頂層的甲板上了。從那時候起,我就跟天、水以及兩岸的塌岩峭壁打成一片,一直佇立到天色昏暗,隻聽得見成群的水鴨子在江麵上啾啾私語,卻看不見它們的時候,才回到艙裏。在初冬的江風裏吹了將近九個鍾頭,臉和手背都覺得有些麻木臃腫了,然而那是怎樣難忘的九個鍾頭啊!我一直都像是在變幻無窮的夢境裏,又像是在聽一闋奔放浩蕩的交響樂章:忽而嫵媚,忽而雄壯;忽而陰森逼人,忽而燦爛奪目。整個大江有如一環環接起來的銀鏈,每一環四壁都是蔽天翳日的峰巒,中間各自形成一個獨特天地,有的橢圓如琵琶,有的長如梭。走進一環,回首隻見浮雲襯著初冬的天空,自由自在地遊動,下麵眾峰崢嶸,各不相讓,實在看不出船是怎樣硬從群山縫隙裏鑽過來的。往前看呢,山嵐彌漫,重岩疊嶂,有的如筍如柱,直插雲霄,有的像彩屏般森嚴大方地屹立在前,擋住去路。天又曉得船將怎樣從這些巨漢的腋下鑽出去。
那兩百公裏的水程用文學作品來形容,正像是一出情節驚險,故事曲折離奇的好戲,這一幕包管你猜不出下一幕的發展,文思如此之綿密,而又如此之突兀,它迫使你非一口氣看完不可。出了三峽,我隻有力氣說一句話:這真是自然之大手筆。晚餐桌上,我們拿它比過密西西比河,也比過從阿爾卑斯山穿過的一段多瑙河,越比越覺得祖國河山的奇瑰,也越體會到我們的詩詞繪畫何以那樣峻拔奇偉,氣勢萬千。
二
沒到三峽以前,隻把它想象成岩壁峭絕,不見天日。其實,太陽這個巧妙的照明師不但利用出峽入峽的當兒,不斷跟我們玩著捉迷藏,它還會在壁立千仞的幽穀裏,忽而從峰與峰之間投進一道金晃晃的光柱,忽而它又躲進雲裏,透過薄雲垂下一匹輕紗。
早年讀書時候,對三峽的雲彩早就向往了,這次一見,果然是不平凡。過瞿塘峽,山巔積雪跟雲絮幾乎屏在一起,明明是雲彩在移動,恍惚間卻覺得是山頭在走。過巫峽,雲漸成朵,忽聚忽散,似天鵝群舞,在藍天上織出奇妙的圖案。有時候雲彩又呈一束束白色的飄帶,它似乎在用盡一切輕盈婀娜的姿態來襯托四周疊起的重嶺。
初入峽,頗有逛東嶽廟時候的森懍之感。四麵八方都是些奇而醜的山神,朝自己撲奔而來。兩岸斑駁的岩石如巨獸伺伏,又似正在沉眠。山峰有的作蝙蝠展翅狀,有的如尖刀倒插,也有的似引頸欲鳴的雄雞,就好像一位魄力大、手藝高的巨人曾揮動千鈞巨斧,東斫西削,硬替大江斬出這道去路。岩身有的作絳紫色,有的灰白杏黃間雜。著名的“三排石”是淺灰帶黃,像煞三煮斷垣。仙女峰作杏黃色,峰形尖如手指,真是瑰麗動人。
盡管山坳裏樹上還累累掛著黃澄澄的廣柑,峰巔卻見了雪。大概隻薄薄下了一層,經風一刮,遠望好像楞楞可見的肋骨。巫峽某峰,半腰橫掛著一道灰雲,顯得異常英俊。有的山上還有閃亮的瀑布,像銀絲帶般蜿蜒飄下。也有的雖然隻不過是山縫兒裏淌下的一道澗流,可是在夕陽的映照下,卻也變成了金色的鏈子。
船剛到夔府峽,望到屹立中流的灩灘,就不能不領略到三峽水勢的險了。從那以後,江麵不斷出現這種攔路的礁石。勇敢的人們居然還給這些暗礁起下動聽的名字:如“頭珠石”、“二珠石”。這以外,江心還埋伏著無數險灘,名字也都蠻漂亮。過去不曉得多少生靈都葬身在那裏了。現在盡管江身狹窄如昔,卻安全得像個秩序井然的城市。江麵每個暗礁上麵都浮起紅色燈標,船每航到瓶口細頸處,山角必有個水標站,門前掛著各種標記,那大概就相當於陸地上的交通警。水淺地方,必有白色的報航船,對來往船隻報告水位。傍晚,還有人駕船把江麵一盞盞的紅燈點著,那使我憶起老北京的路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