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海用自來水泡,味道完全變了。在山中時,三等貨的葉子都好,現在頭等貨也不靈了。這才知道我們所買茶葉原屬尋常,不過在山中時泡茶用的泉水含有某某幾種礦物質能瀹發茶味,加之煮水用砂缽,燒的是山中取之不盡的鬆枝,芯馥的鬆煙,溶入水裏又能逼出茶香。上海自來水含漂白粉,燒水是用鋁壺和煤球,泡出茶來當然不是那回事了。可見喝茶之事不能近代化,古人清福我們也不易享受。黃山產幾種草藥,如何首烏、於術、更有食用品石耳。我國人迷信人參,以為有起死回生之力。對何首烏更多神話,謂真者,即生長千載已具人形者,服之有返老還童之功。西太後之不老,有人說是李蓮英謀到一個好何首烏進獻給她的關係。我們當然沒有這樣好運氣,即遇著,恐也買不起。於術倒易見。山中野人常掘來賣給遊客,一個核桃大的索價5個銀元,一厘都不讓,為什麼這麼貴,因半月一月也掘不到一個。我買了5個,帶下山後都送人了。聽說也不見得有何好處。
石耳燉肉味極清美,也補人。此物生高峰石上,采取不易,差不多是用性命交換來的。野人錐鑿絕壁,係長繩千尺,如猿猴攀援而上,再用小鏟細細將那緊附壁上的石耳鏟下。一整天也鏟不到半斤。並且不是每天都有這樣成績。失足摔下,你想還堪設想嗎?從前我國貧民階級真可憐,為了僅足生活的微資,什麼苦都肯吃、什麼險都肯冒,黃山藥民不過其一例而已。
在黃山消夏的佳趣,第一是靜。
遊客遊黃山多喜順起,即從前海起,經過擲缽庵,不過在這裏歇歇足,喝杯茶,便出山去了。多數為趕路,抄捷徑走了。所以這裏很少人光顧,成為我們三人的世界。
這裏並非沒有晨昏的變化,你早上起來,也看見那豪富的太陽在萬峰頂峰遍灑黃金粉末。傍晚,雖處深穀之底,也可以看見那窈窕的晚霞,在樹梢上,向你炫示似的,抖開半天的綺緞。更有多情的白雲,時時飛來簷際,甚還入室升堂,似來慰藉你的幽寂。這裏也並非沒有聲音,聲音還多著哩。流泉的嗚咽,樹葉的摩戛,小鳥的嬌鳴,秋蟲的幽唱,譜著世間最優美的旋律,合奏一闋交響曲,使你耳邊永遠蕭蕭瑟瑟不斷。但這並不足妨礙那個“靜”。我們覺得時光大流此時似乎已停止,我們忘了過去,忘了將來,也忘了現在。不僅癡嗔愛欲蕩然而空,數十年深鐫心版的生活經驗也漸漸模糊,漸漸消失了。我們的靈魂融化在大自然裏,不知莊周之為蝴蝶,蝴蝶之為莊周了。“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忘記哪位古人所作的兩句詩,我以為頗合於我們當時的情況。我國8世紀時的道學家每到深山大壑住上幾年,與塵世隔絕,接受自然的洗禮,這是有道理的。記得詩人徐誌摩也有一段警辟的見解。他說:“人是自然的產兒,就比枝頭的花與鳥是自然的產兒;但我們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離自然遠似一天。離開泥土的花草,離開水的魚,能快活嗎?能生存嗎?從大自然,我們取得我們的生命;從大自然,我們應分取我們繼續的滋養。哪一株婆娑大木沒有盤錯的根柢深入那無盡藏的地裏?我們是永遠不能獨立的。有福的是永遠不離母親撫育的孩子,有健康的是永遠接近自然的人們。不必一定與鹿豕遊,不必一定回‘洞府’去;為醫治我們當前生活的枯窘,隻要‘不完全遺忘自然’一張輕淡的藥方。”
第二佳趣是清。
我不知道何故一生最惡塵埃。一個人住在城市裏多日不沐浴,身上便汗垢厚積,指甲幾天不剔,便藏垢納汙,變成烏黑烏黑的,人前伸出來,多麼地不雅觀。屋子最討厭了,每天省不得那一段灑掃拂拭之勞,倘偷幾天懶,呀,寫字桌和文房四寶,滿架的書籍,塵埃都有分許厚,手指一接觸便是一層灰,每引起我莫大的煩惱。因此,我每次預備作文,定要費去大半天的勞力和時間,將書齋先大掃除一次,否則我的文思像被塵埃壅住,塞死,引不出頭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