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為了寫國子監,我到國子監去逛了一趟,不得要領。從首都圖書館抱了幾十本書回來,看了幾天,看得眼花氣悶,而所得不多。後來,我去找了一個“老”朋友聊了兩個晚上,倒像是明白了不少事情。我這朋友世代在國子監當差,“侍候”過翁同和、陸潤庠、王等祭酒,給新科狀元打過“狀元及第”的旗,國子監生人,今年七十三歲,姓董。

國子監,就是從前的大學。

這個地方原先是什麼樣子,沒法知道了(也許是一片荒郊)。立為國子監,是在元代遷都大都以後,至元二十四年(1288年),距今約已七百年。

元代的遺跡,已經難於查考。給這段時間作證的,有兩棵老樹:一棵槐樹,一棵柏樹。一在彝倫堂前,一在大成殿階下。據說,這都是元朝的第一任國立大學校長——國子監祭酒許衡手植的。柏樹至今仍頗頑健,老幹橫枝,婆娑弄碧,看樣子還能再活個幾百年。那棵槐樹,約有北方常用二號洗衣綠盆粗細,稀稀疏疏地披著幾根細瘦的枝條,幹枯僵直,全無一點生氣,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很難斷定它是否還活著。傳說它老早就已經死過一次,死了幾十年,有一年不知道怎麼又活了。這是乾隆年間的事,這年正趕上是慈寧太後的六十“萬壽”,嗬,這是大喜事!於是皇上、大臣賦詩作記,還給老槐樹畫了像,全都刻在石頭上,著實熱鬧了一通。這些石碑,至今猶在。

國子監是學校,除了一些大樹和石碑之外,主要的是一些作為大學校舍的建築。這些建築的規模大概是明朝的永樂所創建的(大體依據洪武帝在南京所創立的國子監,而規模似不如原來之大),清朝又改建或修改過。其中修建最多的,是那位站在大清帝國極盛的峰頂,喜武功亦好文事的乾隆。

一進國子監的大門——集賢門,是一個黃色琉璃牌樓。牌樓之裏是一座十分龐大華麗的建築。這就是辟雍。這是國子監最中心,最突出的一個建築。這就是乾隆所創建的。辟雍者,天子之學也。天子之學,到底該是個什麼樣子,從漢朝以來就眾說紛紜,誰也鬧不清楚。照現在看起來,是在平地上開出一個正圓的池子,當中留出一塊四方的陸地,上麵蓋起一座十分宏大的四方的大殿,重簷,有兩層廊柱,蓋黃色琉璃瓦,安一個巨大的鎦金頂子,梁柱簷飾,皆朱漆描金,透刻敷彩,看起來像一頂大花轎子似的。辟雍殿四麵開門,可以洞啟。池上圍以白石欄杆,四麵有石橋通達。這樣的格局是有許多講究的,這裏不必說它。辟雍,是乾隆以前的皇帝就想到要建築的,但都因為沒有水而作罷了(據說天子之學必得有水)。到了乾隆,氣魄果然要大些,認為“北京為天下都會,教化所先也,大典缺如,非所以崇儒重道,古與稽而今與居也”(《禦製國學新建辟雍圜水工成碑記》)。沒有水,那有什麼關係!下令打了四口井,從井裏把水汲上來,從暗道裏注入,通過四個龍頭(螭首),噴到白石砌就的水池裏,於是石池中涵空照影,泛著瀲灩的波光了。二、八月裏,祀孔釋奠之後,乾隆來了。前麵鍾樓裏撞鍾,鼓樓裏擂鼓,殿前四個大香爐裏燒著檀香,他走入講台,坐上寶座,講《大學》或《孝經》一章,叫王公大臣和國子監的學生跪在石池的橋邊聽著,這個盛典,叫做“臨雍”。

這“臨雍”的盛典,道光、嘉慶年間,似乎還舉行過,到了光緒,據我那朋友老董說,就根本沒有這檔子事了。大殿裏一年難得打掃兩回,月牙河(老董管辟雍殿四邊的池子叫做四個“月牙河”)裏整年是幹的,隻有在夏天大雨之後,各處的雨水一齊奔到這裏麵來。這水是死水,那光景是不難想像的。

然而辟雍殿確實是個美麗的、獨特的建築。北京有名的建築,除了天安門、天壇祈年殿那個藍色的圓頂、九梁十八柱的故宮角樓,應該數到這頂四方的大花轎。

辟雍之後,正麵一間大廳,是彝倫堂,是校長——祭酒和教務長——司業辦公的地方。此外有“四廳六堂”,敬一亭,東廂西廂。四廳是教職員辦公室。六堂本來應該是教室,但清朝另於國子監斜對門蓋了一些房子作為學生住宿進修之所,叫做“南學”(北方戲文動輒說“一到南學去攻書”,指的即是這個地方),六堂作為考場時似更多些。學生的月考、季考在此舉行,每科的鄉會試也要先在這裏考一天,然後才能到貢院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