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成都、灌縣、青城山紀遊(2)(1 / 3)

那夜在淩雲旅社所遭遇的;恐怕是我平生第一次的經驗。恰巧電燈廠修理鍋爐,電燈賦缺。在小油燈的微光中,周夫人發現我們的床上埋伏著無數的棕色坦克車,在帳緣床緣及鋪板上成群結隊地活動著,宛似有什麼大員在那裏檢閱的神氣。我們甜血動物最怕這種坦克車。周夫人和我就大大地懷起“恐懼病”來了。其餘三位,雖是色變,可是病症來得輕鬆一點。周夫人堅持著不肯睡,我是簡直不敢睡,然而夜深了,疲倦隻把我們向睡神的懷抱裏送,實在不能熬下去了,她們三位早就呼呼打打的睡熟了。可是,哎呀!癢嗬!你瞧這麼大個疙瘩!……夢囈般的傳到我們耳內。最後,我也不顧一切地糊塗地倒在床上了。周夫人最後的一個故事,大約失了一半在我的夢裏。她一人也就和外套斜歪在我的旁邊,用盡心思去提防坦克車的侵犯。我大約朦朧了五分鍾,脖子上一陣又痛又癢又麻木的感覺把我刺醒了,兩手往脖子上一摸,荸薺大小的疙瘩布滿一頸。趕著把手電筒一照,隻見大隊坦克車散隊各自紛逃。氣憤之餘,一鼓作氣,我一連截獲了五大輛。捷報聲中,以為可以得片刻的安寧,無奈負傷過重,用了朋友大量亞蒙尼亞,亦無法再睡下去。

十六號早晨,八位同伴,聚在一堂,吃早飯的時候,都各將一夜與坦克車周旋的戰訊報告了。在那談虎變色的渥然歡笑中,都共慶天雨乍寒不受飛機侵擾的幸事。突然中張先生離餐桌數步,右手反向背心,撚住衣服,不動聲色地說著:“咦!沒有放警報,怎麼發高射炮?我這背上仿佛有不少的高射炮在那兒亂開咧!”這一陣笑,不是相當西化的我們當之,一餐早飯怕是白吃了的!

不錯,那綿綿的春雨把內地旅行所不免的三種摩登武器的侵害,減少了一種:飛機的刺股;可是原定上青城山的計劃不得不因之而有拖延了。在陰雨無聊的下午,一部分的我們竟去看了一陣子平戲。三毛錢一座,我們趕上了馬蹄金(即宋江殺惜,通名烏龍院)及雁門關(即陸登死守潞安州的壯烈史事)兩出戲。戲做得不太好。有一處,我大約表示要叫倒彩的神氣,張先生微笑地說道:“三毛錢,你還要求更好的貨色嗎?”我才始恍然大悟自己的苛求!可是反轉來說,三毛錢在這地方這時節,能買得幾聲平調聽聽,總算不錯,況且這還是朋友的惠賜咧!

回到淩雲旅社,寒氣確實有點逼人。張先生命人買了木炭,我們圍灶向火,大談起天來。索橋起源的故事是劉先生這時候講給我們聽的。那一夜我們與坦克車的苦戰也一樣的夠勁。我一人所截獲的就比昨夜還多一輛咧。

十七號早上,天霽了。大家歡歡喜喜束裝上青城山。八乘滑杆,連人帶行李,熙熙攘攘,頗是個有聲有色的小小軍隊。一路上,天氣清麗,陽光溫而不灼,歪在滑杆上,伴著它的有節奏的動搖,默然收盡田野之綠,遠山之碧,逶迤河流的銀輝,實令人有忘乎形骸的羈絆、而與天地共欣榮的杳然之感。中途過了兩渡河。也許是因為水流過急的關係吧,渡船駛行之法,頗不普通。橫在河上,有一根粗如拳的竹繩,係在兩岸的木樁或石蹬上。另有一粗竹繩,係於船尾,他端則以巨環套在橫繩上。於是船上隻須一人掌舵,任東任西,來去十分自如地渡過。如此,不特船本身不受急流衝跑,即人工亦減少過半,我常覺得四川人特別聰明,好像無論遇著什麼環境都應付裕如的。

青城山遠不及峨眉之大之高之峻拔之雄奇。然而秀色如長虹般泛濫於半空,清幽迎麵而來,大有引人直入瓊瑤勝境之概。至於寺宇的經營,林園之布置,其清雅則又非一般寺院可比。小小亭榭,以剝去粗皮的小樹造成,四角係以短木,象征燈籠,頂上插以樹根象征鳥止,完全表現東方藝術的特色。我們在這裏覺得造物已經畫好一條生氣蓬勃的龍,有趣的詩人恰好點上了睛,就是一條蜒蜒活躍的龍,飛入遊人的性靈深處,使他渾然與之同樂了。東方的園林藝術是與自然界合作的,是用種種極簡單而又極相稱的方法,來烘托出宇宙的美,山林的詩意,水澤的微情的。西方的山水常有令人感覺天然與人意格格不相入,人意硬奪天工的毛病。西方的山水,很是受“征服自然”的學說的影響,因而吃虧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