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塊地是父親給我的,種什麼,不種什麼,全由我自己做主。我種過辣子茄子,種過苦瓜瓠瓜黃瓜冬瓜,還種過西紅柿,但絕對沒有種過西瓜……
我一直在努力揣想,那顆種子是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進入這塊地的!
也許,去年,甚至更久以前的某個夏天,我和我的家人在分吃一隻大西瓜,我可能一本正經地對年幼的兒子和侄女說過,西瓜籽吃下肚了吧,明天,你腦瓜頂上就要發西瓜芽,結一個大大的西瓜!因為小時候,偶爾吃到一片小得可憐的西瓜,大人都是這樣說的,但結果是,又饑又餓的我不知囫圇地吞下多少西瓜籽,腦瓜頂上卻始終沒長出一棵西瓜來。現在想想,這句不可思議的話裏,其實隱藏了一個種地為生的農人,內心深處對一顆種子的信任,而那種感情,從來就不必講什麼科學的。我們大口大口地吃著西瓜,舌頭一卷兩卷,熟練地把西瓜籽分離出來,隨便吐在腳下,掃帚就有了表現的機會,三下兩下,西瓜籽就被掃地出門了,有一些恰巧落在了地畔。或者,我們就站在門口,一人一片西瓜,噗噗噗,西瓜籽子彈一樣,紛紛從我們的嘴裏朝屋簷外飛去,有的剛好濺到了地畔。我們咂巴著嘴,西瓜肉汁是多麼清爽,多麼甘甜,根本不會關心那些西瓜籽的去向。來到地畔土坷裏或草叢間的西瓜籽,風吹,雨淋,日曬,有的被雞啄了去,有的讓老鼠咬了去,隻有極少數幸存下來。想不到的是,可能就在我鋤地挖土的時候,那些幸運的西瓜籽被深深地埋進了地下,開始漫長的冬眠。
毫無懷疑,這是一顆健康飽滿的種子,黑黑的堅韌的種皮,裏麵兩瓣白仁,緊緊地合抱在一起。春天來了,它慢慢醒了,而一起埋在地底下的好些西瓜籽統統腐化成泥,走向另一種永恒。那是風,那是雨,那是雷,它聽得真真切切,那是春天對一顆種子的召喚!它的身邊,草根在呐喊,在奔突,草根們一點道理都不講,竟然踩著它的身子爬了上去,肥大的草根擠得它幾乎窒息。
但這是一顆希望的種子,盡管生命的開端已經慢了半拍,它仍然感謝上蒼賜予它發芽的機會。
它終於出來了!它拱出地麵的時候,我剛拔過地畔上的野草,好像無意間替它做好了接生準備。它微撐著一雙小小的手掌,綠中泛黃,疲弱不堪。它剛剛經曆了一場戰鬥!但在我眼中,它更像一個遲到的孩子,立在門邊,怯怯的,窘窘的!這時,我地裏的菜秧長得很高很高了,蓬勃茂盛,惹人愛憐!麵對這樣一位後來者,它們就有了先到為主的優越感。
那些日子,我倍加嗬護!想一二十天前,我的指縫間肯定丟失過一粒瓜種,黃瓜瓠瓜,抑或苦瓜冬瓜。我深深自責,一時的粗心,就讓一顆種子成了獨行者。
它是一棵西瓜!
這很讓我吃驚,失望,更讓我難堪。這是一顆尚未帶上我的體溫自己撞入地畔的來曆不明的種子!它不是我要的能讓我充饑的蔬菜,它這幾天的成長,跟我的期望毫無關係!再次鋤地,那孱孱弱弱的葉,突然顫了一下,其實,天上沒刮風,是它聽到了我揚起的鋤尖,帶起一股硬硬的風……但父親的話救了它,混在草叢裏的,不全是草,讓它長吧,又不礙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