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軍工宣隊進駐局、隊已經3個多月了。馬書元代表革委會做的幾次檢查總不能令群眾滿意,軍工宣隊也不著急,說以後有機會再說,慢慢做工作吧。王一員移交司法機關處理。他的兩名手下陳某、孫某已經“竹筒裏倒豆子”,痛痛快快地揭發問題。王一員在用燒紅的爐鉤子灼燒孟祥生前胸時,曾惡狠狠地說:“你不是說我階級報複嗎?我就是階級報複,你能把我怎麼樣?”他還說過“革命也得革自己的命,這句話什麼意思?就是要革**的命!”“說我爸爸是惡霸地主,現在一些**的幹部也跟惡霸地主差不多!”他的反動言論可多了!
王一員和其他一些專案組成員,也開始揭發程威的問題。黃中民和小宋把一批漫畫貼在局食堂裏,人們看了會心地笑了。這些漫畫剌中了程威和趙玉鳳的醜惡靈魂。局實驗室的一幫女將,趁趙玉鳳不在宿舍,突擊搜查了她的被褥行李,她們在趙的枕頭底下發現了一本日記。女人們好奇,打開來看了。那時根本不知道什麼叫“隱私權”,所以不但看了趙玉鳳日記,幾個人還議論著、哂笑著。這事讓軍工宣隊知道了,出麵沒收了這本日記。趙玉鳳找不到這本日記,急得像發了瘋。軍工宣隊找她個別談話,說明女職工們發現了這本日記。為了替她保密,我們沒收了日記,誰也沒看,等“一打三反”運動結束一定還給她。希望她同程威、王一員劃清界限,主動揭發他們的問題。
可是第二天一早起來,女職工發現趙玉鳳已經吊死在自己宿舍裏。等小董打電話叫市公安局來人偵察,結論是死亡已經4個小時。在趙玉鳳床上發現她留下的遺書,定自殺沒有問題。那她為什麼要自殺呢?
她的遺書是這樣寫的:
“爸爸、媽媽:我對不起你們。我估負(原文如此)了你們對我的養育之恩。我幹的事見不得人,已經沒有臉活在世上,你們權當沒有我這個不孝的女兒吧!
親愛的老公,我更對不起你對我的愛。我要離你而去,先走一步了。如果你還愛惜你這不爭氣的老婆,就千萬不要問為什麼。
仍然愛你的鳳”
劉紅兵對公安人員說:“趙玉鳳的確是自殺,原因不外乎偷情,風liu債。教訓哪!”
為了排除“他殺”嫌疑,公安人員將死者衣物脫guang,在操場上正反兩麵和側姿都拍了照,再重新穿好衣服,抬上殯葬車,送市殯儀館。
趙玉鳳日記成了解開她自殺之謎的唯一線索。劉紅兵告訴李參謀長,過去黃中民就發現程威、趙玉鳳私通,向我彙報過。我把他們分開了,也警告過程威,再不能犯此類錯誤,沒想到今天會出人命。他有自責之意,但李參謀長不這樣看:
“劉主任,你把他們分開,調整了他們的工作,並嚴肅地警告過程威,這已經算仁至義盡了。程威從黃崗峰回來之後,繼續跟趙玉鳳鬼混,讓機修廠的工人抓住過兩回,隻不過沒有告訴你知道就是了。趙玉鳳走到今天這一步完全是咎由自取,除了她自己,程威負有最大責任。”
根據李參謀長指示,劉紅兵和鄒處長共同查閱了趙玉鳳日記,這才令劉紅兵“深受教育”。這本日記露骨地描寫了她和程威交媾的過程,用詞之淫穢連兩個大男人看了都覺得臉紅。日記更充分暴露了程威的醜惡嘴臉,從日記看,程威就是地道的小人、流氓、無賴。它使劉紅兵想起了《水滸傳》裏的潑皮牛二,這種人腦子裏那有什麼政治、階級、階級鬥爭嗬!可是從他嘴裏說出的完全是另一套,革命造反的口號喊得震天響。無產階級革命,怎麼能依靠這些人呢?這就是反革命兩麵派吧!
他們把日記的情況描述給李參謀長聽,把日記嚴密包裝,鎖進檔案櫃裏。劉紅兵對李參謀長說:
“我真是瞎了眼了,一度重用這樣一個政治流氓來領導挖肅辦。”
“問題是你發現他的問題以後,雖然調整了他的工作,仍然對他信任有加,派他代表革委會,領導工作組上黃崗峰。直到被工人師傅們轟下山來,給革委會的威信帶來多大損失嗬。”
“是嗬,您批評得對。趕走工作組,二零五大隊成立了革委會,交出了大鐵礦,壞事變成了好事。”
“但願你這次吃了虧,也能從中接受教訓,壞事變好事!”
“不過,李參謀長,我覺得您也變了。”
李笑了:“小夥子,你倒說說,我怎麼變了?”
“您對我的態度變了,變得和藹可親,循循善誘,讓我認識自己的問題。”
“這當然和你自己的進步有關。要說我變了,你還得感謝你們局老領導田翠花同誌。是她全麵、深刻地分析了你的情況,你和程威那種人有本質區別,才使我改變了對你的看法。”
“是她?是田書記?我把她當走資派打了好幾年,她怎麼看我?”他驚呆了,也傻那兒了。
“怎麼了?你……”李參謀長用手扶住劉紅兵的肩膀,輕輕地搖搖。“小夥子,別癔症。”
“沒有,我很清醒。我想知道,田書記到底怎麼說我的。”
“他說,像劉紅兵這樣的年輕人,一心想搞好*,衝鋒陷陣,無所畏懼。可是他們不了解情況,特別是不了解中央高層鬥爭的複雜情況,隻有抱著語錄衝,跟著社論跑。熱情很高,盲目性很大,容易犯錯誤,認識了也能改,關鍵是要給他們時間,讓他們了解事實真相。光講道理沒有用,要講道理他比我們還會講,不然怎麼當造反派頭頭啊!”
劉紅兵笑了:“她真是這麼說我的?”
“是嗬,這些話我可編不出來!”
“她說到我骨子裏去了!”
“盲目性是中國人的病根子。這種盲目性現在暴露得最清楚,造反派頭頭是盲目性的突出代表。上海造反派要打倒陳丕顯,連陳丕顯到底長什麼樣都不知道。有個工總司戰士,指著報上登的柯慶施相片說,看陳丕顯這樣兒,一看就是大奸臣,小癟三。”
“田書記跟你說的?”
“當然。別看她人被隔離了,知道的東西比我們多,想的東西比我們長遠。這就是田翠花,為西北找石油立過功,為黃金會戰調兵遺將,培養人才的田翠花。”李參謀長激動地回憶他跟田翠花的談話。
劉紅兵突然想到:我一定要去看望一下田翠花!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人,感情上的壓力太大了。他情願田書記狠狠地罵自己一頓,心裏才舒坦。他向李參謀長表達了自己的願望。李說:
“這沒問題呀,你是革委會副主任,她是解放幹部。去探望一下完全應該。”
“您嘲笑我了。什麼解放幹部?完全怪我隔離她這麼久!她老公不是因為隔離審查,絕對不會這麼早離開人世。麵對田書記,我心裏有愧呀!”
“她已經估計到這種情況了。所以她說歡迎你跟她見麵,但時機不成熟決不能勉強。”
啊呀,什麼也逃不過她的預見。簡直神了!崇敬代替了不安。他下決心在最近時間要跟田書記長談一次。
這是1970年“五一”前夕。一位是全局造反派的領軍人物、地質東方紅的革命小將;一位是所謂“全局頭號走資派、修正主義路線的帶頭人”,他們相聚在田翠花家裏。事先,田翠花就炒了幾盤素菜,擺了盤花生米,燒好一壺熱茶,等著劉紅兵。
“我今天來,主要是登門謝罪來的。田書記擺上這一桌子,象是招待貴客,我心裏如何承受得了!”
“別說謝罪的話。我交上去的檢查你也看了吧?小宋跟我談過好幾次,叫我無論如何要寫個檢查,給李主任和革委會一個台階下。依我的脾氣,這個檢查是不能寫的。可是人不能總依自己的脾氣辦事啊,必要的時候要有足夠的靈活性,否則會處處碰壁。我的檢查,主要就是對*不理解,不支持,消極被動。我沒有涉及什麼修正主義路線問題。李國忠對這一點不滿意,可我問他:毛主席革命路線就是地質隊可以不填圖、不找礦嗎?他回答說當然不是。我說既然這樣,就需要一批把找礦填圖,搞好地球科學的基本建設當作終身職業的人。我們找到礦、填好圖就是為祖國服務,為人民服務,難道這還屬於修正主義路線嗎?李國忠說好像是這個理兒,就不再要求檢查修正主義路線了。你嘞,你怎麼看?”
“原來老李先跟您談過。很對不起,我沒有看您的檢查,如果看了,也許會早一點過來談談。軍工宣隊已經宣布您解除隔離審查,我對您的檢查就更不感興趣。我今天來主要是因為您對我的批評非常準確,打中我的要害,我服氣。我誠心誠意感謝您的批評。說謝罪,主要是朱總的事,我內心的愧疚永遠抹不掉。給您的痛苦我無法想像,所以在您麵前我就是罪人!”劉紅兵的聲音有點嗚咽了,“田書記,您狠狠打我吧,痛快地罵我吧。”他的眼睛裏眼看就要落下淚來。
田翠花見了,反倒來安慰他:“小劉,事情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人不能總生活在內疚和痛苦之中,對吧?你和李國忠對老朱臨終時的態度,和程威明顯不同。別看就這麼一點不同,卻反映了人的靈魂和品質。我是不會忘記這一點的。”
“這麼說,您也原諒老李了?”
田翠花笑著說:“我跟李國忠共事的時間比你長,他在人事處也有那麼久,又是黨員,我還不了解他嗎?”
他們談了兩個多小時,直到田翠花認為小劉已經放下包袱,輕裝上陣。
劉紅兵下決心要親自抓好落實政策,解放幹部。他想起了四清運動中百姓對工作組說的話:工作組來了我們像老虎,工作組走了我們像老鼠。所以他一定要親自給受委屈的同誌賠禮道歉。隻有這樣,受害人才能安心。
六十五
李參謀長就田、侯的工作安排,征求兩位的意見。侯登山說,不離開地質找礦一線,怎麼安排都行。隻有一樣,隻當副職,不當一把手。李問他為什麼?他說,自己幾斤幾兩自己知道,沒有當主官的能力。李參謀長點點頭說,我尊重您的意見,但您是部管幹部,最後還得地礦部說了算。
當李向田征求意見時,田說:
“我剛解放不久,不想馬上當什麼領導幹部。軍工宣隊能不能讓我自由活動一段時間再說?”
李說:“那好那好,我不催你。什麼時候想工作了,找我好了。”
“利用這個時間,我想上一趟二零五大隊。二零五大隊正在勘探一處大型多金屬礦床,有用元素以什麼為主,至今還不能確定。李星蘭在那兒搞研究,聽說已經有點兒眉目,我想去學習學習。”
他早就聽說田翠花跟秦懷德關係不一般,把小秦當自己親弟弟一樣看。聽到田的這個說法,更證實了群眾傳說。李沒有說穿這事,覺得這是人之常情。都是部隊裏長大的,有這種親近感很自然。
還是梅玉廣開車,還是嘎斯69,隻是田書記變成了待分配幹部。
二零五大隊新大隊部離秦懷德發現古砂金礦的二十家子隻有二十多公裏,地名叫銀河灘。這是公社所在地,一處廢棄的沙灘上,後麵是隆起的石崗,崗前就是公社大院。大院後麵是新建設的地質大隊隊部,活動板房為主,還有一排6月份才剛完工的幹打壘職工宿舍。
小69盡管老的沒牙了,跑起野外來還是這麼利索,人們佩服蘇聯老大哥的東西就是好。現在叫“蘇修”了,可事實畢竟是事實。當小車在大隊辦公室停住後,大隊革委會幾位領導出來迎接,相繼跟田翠花握手。武風還叫她“田書記”,她說別叫了,早就不是書記了。當了幾年“田走資”,現在不走了,等待分配。總不能叫田等待吧,所以叫我老田就好了。
人群中一陣笑聲。武風問她在銀河灘打算呆幾天?她說這可說不準,少則七八天,多則一直呆下去,等到上級有指示為止。你們看,我不是把行李都帶來了嗎?
別人可能不理解她為什麼到野外隊來,秦懷德心裏明鏡似的。朱總不在了,一個人守著空屋子要多難過有多難過。隻有到野外第一線,她才能拓展開雄心壯誌,排解掉憂愁苦悶,找回當年的田翠花。這不是她回避現實,更不是她軟弱,而是對朱總懷著深深的愛,濃濃的情,割舍不了。自己和小李子有義務也有條件幫助她。朱總走那會兒自己和老婆也哭得挺厲害,但時過景遷,現在已經平靜下來。田姐姐不行,她那永生的愛,刻骨銘心的愛,曆久彌堅。
武風給田翠花、梅師傅安排好住宿,告訴他們食堂和盥洗室的位置,就告辭了。老梅去檢查汽車,田翠花簡單問候幾句傅生主任,就跟他說,晚飯我就不去食堂了。我到小秦家裏吃飯,看看李星蘭的廚藝有沒有進步。
李星蘭不知道自己有多麼想念田翠花,及至真人到了身邊她才發覺,自己原來是那麼地渴望同她見麵。秦懷德和田翠花在外間談話,李星蘭在廚房炒菜做鈑,不時地也會出來插話。
“去年一號通令的事你聽說了嗎?”田翠花問。
“聽說了。10月18號,老病號以“加強戰備,防止敵人突然襲擊”的名義,下令全國進入緊急戰備狀態,首都機關幹部連同家屬、批鬥對象和大批老知識分子被疏散到三線去了,江西、四川、貴州、雲南都去了不少。”秦懷德說。
“你對這事怎麼看?”
“演習加試探,看副統帥權力究竟有多大。可是毛主席很快就下令停止了。”
“是嗬,這使我聯想起‘二月提綱’,剛以中央名義下發就宣布收回,說是錯誤的。結果彭、陸、羅、楊,最後是劉少奇,下文件的人都垮了。”
“田姐姐的意思,二號離垮台的日子不遠了?”
“我想曆史這麼悠久的偉大國家,能交給老病號來管嗎?”
“如果這樣,老爸的事就快解決了。”
“光聽說羅司令員被關了,具體情況到底怎麼樣?”
“媽媽叫我放心,說老爸不會吃虧,細節可能她自己也不清楚。軍隊保密太嚴。”
“啊,是這樣。那你就放心吧。我再問你:今年3月,國務院要求發展經濟的速度非常快,工業總產值要增長17%,基本建設投資增長46%,好像大躍進又來了。你怎麼看?”
“我看困難。經濟發展是要講條件的,沒有條件亂提高指標,肯定達不到。最終會泄氣,有害無益。不過這表明運動造成的混亂讓中央著急了,發展經濟的想法又占了上風,這對於地質隊也許有好處。”
“為什麼這麼說?”
“發展經濟需要資源。從國外買不來,隻好自己找,地質勘探工作又要下指標了。”
“但願找礦、開礦的負責人,頭腦能夠清醒一點。”
“田書記,難哪。多少礦山、地質技術人材受迫害,被專政,不能工作;又有多少不懂地質勘探和礦山開采的人,因為造反精神強而當上地礦部門負責人,他們不把地礦秩序搞亂才怪呢!”
“可恨的是,麵對這樣一個局麵,我們竟然束手無策。”
“是嗬,象我,我依靠傅生和武風對我的信任,還可以把把關,掌掌舵。如果不是這樣呢?如果行政和技術領導有矛盾怎麼辦?”
飯菜都弄好了,小李子叫他們吃飯,三人落座了。田翠花邊吃邊說,我在小屋裏關久了,真的落伍了。小李啊,要不是你丈夫剛才一番話,我的思想還真不開竅呢!明天我就給李參謀長打電話,要求分配工作。
秦懷德說:“別急呀,先想好了上哪兒去,然後再打電話不遲。”
小李子這時插嘴問:“老聽你們說老病號,老病號是誰呀?”
“就是世界知名的天才軍事家,傳說斯大林要用三個機械化師換的人。”
“天哪,是他呀!”
“小李子,老總臨終的時候,說他最遺憾的是你翻譯的那部書沒能出版。他把這任務交給我了。雖然他給我留下了他同學的姓名地址,能不能找到這位同學還不知道。就是找到了,這部書稿還在不在都很難說,因為紅衛兵抄家厲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