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急的趕到家鄉,望見了自家門首,不覺墮下淚來。想起:“當初夫妻何等恩愛,隻為我貪著蠅頭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這場醜來,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趕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懶一步。進得自家門裏,少不得忍住了氣,勉強相見。興哥並無言語,三巧兒自己心虛,覺得滿臉慚愧,不敢殷勤上前扳話。興哥搬完了行李,隻說去看看丈人丈母,依舊到船上住了一晚。次早回家,向三巧兒說道:“你的爹娘同時害病,勢甚危篤。昨晚我隻得住下,看了他一夜。他心中隻牽掛著你,欲見一麵。我已雇下轎子在門首,你可作速回去,我也隨後就來。”三巧兒見丈夫一夜不回,心裏正在疑慮,聞說爹娘有病,卻認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籠上匙鑰遞與丈夫,喚個婆娘跟了,上轎而去。興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摸出一封書來,分付他送與王公:“送過書,你便隨轎回來。”
卻說三巧兒回家,見爹娘雙雙無恙,吃了一驚。王公見女兒不接而回,也自駭然,在婆子手中接書,拆開看時,卻是休書一紙。上寫道:“立休書人蔣德,係襄陽府棗陽縣人。從幼憑媒聘定王氏為妻。豈期過門之後,本婦多有過失,正合七出之條。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願退還本宗,聽憑改嫁,並無異言,休書是實。成化二年月日手掌為記。”
書中又包著一條桃紅汗巾,一枝打折的羊脂玉鳳頭簪。王公看了大驚,叫過女兒問其緣故。三巧兒聽說丈夫把他休了,一言不發,啼哭起來。王公氣忿忿的一徑跟到女婿家來,蔣興哥連忙上前作揖。王公回禮,便問到:“賢婿,我女兒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如今有何過失,你便把他休了?須還我個明白。”蔣興哥道:“小婿不好說得,但問令愛便知。”王公道:“他隻是啼哭,不肯開口,教我肚裏好悶!小女自幼聰慧,料不到得犯了淫盜。若是小小過失,你可也看老漢薄麵,恕了他罷。你兩個是七八歲上定下的夫妻,完婚後並不曾爭論一遍兩遍,且是和順。你如今做客才回,又不曾住過三朝五日,有什麼破綻落在你眼裏?你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話,說你無情無義。”蔣興哥道:“丈人在上,小婿也不敢多講。家下有祖遺下珍珠衫一件,是令愛收藏,隻問他如今在否。若在時,半字休題;若不在,隻索休怪了。”王公忙轉身回家,問女兒道:“你丈夫隻問你討什麼珍珠衫,你端的拿與何人去了?”那婦人聽得說著了他緊要的關目,羞得滿臉通紅,開不得口,一發號啕大哭起來,慌得王公沒做理會處。王婆勸道:“你不要隻管啼哭,實實的說個真情與爹媽知道,也好與你分剖。”婦人那裏肯說,悲悲咽咽,哭一個不住。王公隻得把休書和汗巾、簪子,都付與王婆,教他慢慢的偎著女兒,問他個明白。
王公心中納悶,走到鄰家閑話去了。王婆見女兒哭得兩眼赤腫,生怕苦壞了他,安慰了幾句言語,走往廚房下去暖酒,要與女兒消愁。三巧兒在房中獨坐,想著珍珠衫泄漏的緣故,好生難解!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裏來的。沉吟了半晌,道:“我曉得了。這折簪是鏡破釵分之意;這條汗巾,分明教我懸梁自盡。他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恥。可憐四年恩愛,一旦決絕,是我做的不是,負了丈夫恩情。便活在人間,料沒有個好日,不如縊死,到得幹淨。”說罷,又哭了一回,把個坐兀子填高,將汗巾兜在梁上,正欲自縊。也是壽數未絕,不曾關上房門。恰好王婆暖得一壺好酒走進房來,見女兒安排這事,急得他手忙腳亂,不放酒壺,便上前去拖拽。不期一腳踢番坐兀子,娘兒兩個跌做一團,酒壺都潑翻了。王婆爬起來,扶起女兒,說道:“你好短見!二十多歲的人,一朵花還沒有開足,怎做這沒下梢的事?莫說你丈夫還有回心轉意的日子,便真個休了,恁般容貌,怕沒人要你?少不得別選良姻,圖個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過日子去,休得愁悶。”王公回家,知道女兒尋死,也勸了他一番,又囑付王婆用心提防。
過了數日,三巧兒沒奈何,也放下了念頭。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再說蔣興哥把兩條索子,將晴雲、暖雪捆縛起來,拷問情由。那丫頭初時抵賴,吃打不過,隻得從頭至尾,細細招將出來。已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幹他人之事。到明朝,興哥領了一夥人,趕到薛婆家裏,打得他雪片相似,隻饒他拆了房子。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過一邊,並沒一人敢出頭說話。興哥見他如此,也出了這口氣。回去喚個牙婆,將兩個丫頭都賣了。樓上細軟箱籠,大小共十六隻,寫三十二條封皮,打叉封了,更不開動。這是甚意兒?隻因興哥夫婦,本是十二分相愛的。雖則一時休了,心中好生痛切。見物思人,何忍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