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裏的人全都站起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以示謝意,聲音之大足以使牆壁發生震動,經久不息。等所有人落座之後,伯傑斯先生從他的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在他撕開信封,從裏麵抽出一張紙條的時候,全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他緩慢而有力地念出了那紙條上的內容,聽眾們著了迷似的全神貫注地聆聽著這具有魔力的話,這句話中每個字都價值一塊黃金呢:

“我對那位落難的外鄉人說的話是:‘你決不是個無可救藥的人:去吧,去改過自新。’”念完之後他又說道:“很快咱們就可以知道,這紙條上引述的話是否跟藏在這錢袋裏的那句話相吻合了;如果兩者被證實是相同的——這是確認無疑的——那麼這袋金子將屬於本鎮的某位公民所有,今後,他將成為使我們鎮名揚海內外的特殊美德的象征矗立在國人麵前——這人便是比爾遜先生!”

整個大廳的人都準備著爆發出一陣理所應當響起的狂風驟雨般的掌聲;但他們並沒有這麼做,人們反而好像中了風似的,安靜了好一會兒,隨後響起了陣陣竊竊私語聲,像海浪般蔓延開來,大概的意思就是:“比爾遜!噢,拜托,這也太離譜了!給一個外鄉人20塊錢,別管給了誰,怎麼可能會是比爾遜!我們才不相信哩!”這時候,大廳裏又突然發生了另一件令人驚訝的事,人們全都因此而屏住了呼吸,他們發現比爾遜執事在會場的一邊站了起來,頻頻點頭示意,而在會場的另一邊威爾遜律師也像他一樣站了起來,並且和他做著同樣的動作。一時間大夥兒都驚訝不已,沉默不語了好一陣兒。每個人都困惑不解,那19對夫婦更是感到驚訝與憤怒。

比爾遜和威爾遜都轉過身,盯著彼此。比爾遜話中帶刺地問道:

“威爾遜先生,你站起來幹嘛?”

“因為我有資格站起來。或許你應該跟在座的各位解釋一下你為什麼要站起來?”

“深感榮幸。因為那張紙條是我寫的。”

“你真是厚顏無恥!明明是我親手寫的!”

這下輪到伯傑斯驚呆了。他站在主席台上,一臉茫然地看了看這位,又望了望那位,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大廳內的人也都目瞪口呆。這時威爾遜律師開口了,他說;

“我請求主席念出那張紙條上的署名。”

這句話讓主席回過神來,念出了那個名字:

“約翰·沃頓·比爾遜”

“你看!”比爾遜大聲說道,“如今你還有什麼要為自己辯解的嗎?你居然想在這種場合下耍花招,欺騙在座的各位,你打算如何向我們賠禮道歉呢?”

“沒什麼可道歉的,先生;至於其他的,我還要當眾控告你從伯傑斯先生那裏偷走了我寫的那張紙條,然後重新寫一張署了你的名字,把我的紙條調了包。除此之外,你絕對沒有其他途徑能得到這句對證詞;在這世上,隻有我一人知道這句話的秘密。”

如果事態再這麼發展下去的話,事情肯定會變成一宗醜聞,大夥兒痛心地發現記者們都在拚命地記錄著這一切;很多人都叫著“主席,主席!請維持秩序!請維持秩序!”伯傑斯敲了敲小木槌,說:

“別忘了應有的禮數。這件事很明顯是某個地方出了點差錯,但可以肯定的是事情並不嚴重。如果威爾遜先生曾給過我一個信封——我想起來了,他的確給了我一個——我還一直留在身邊呢。”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打開看了一眼,臉上露出驚訝又擔憂的神情,他都站在那兒好一會兒一言不發。之後他神情恍惚、姿勢僵硬地揮了揮手,有好幾次想要說些什麼,卻又沮喪地放棄了。隻聽幾個聲音大聲喊道:

“念出來!念出來!上麵都寫了些什麼?”

於是,他用夢遊者一般的口吻開始茫然地念起來:

“我對那位不幸的外鄉人說的是:‘你不是無可救藥的人;(大廳裏的人全都驚訝地盯著他。)去吧,去改過自新。’”(一陣竊竊私語:“真奇怪!怎麼回事?”)主席說,“這張紙條的落款是瑟盧·G·威爾遜。”

“好了!”威爾遜大聲喊道,“這事真相大白了!肯定是別人偷了我那張紙條。”

“被人偷了!”比爾遜反駁道,“我要給你點顏色瞧瞧,像你這樣的混蛋居然膽敢——”

主席:“肅靜,先生們,請注意秩序!你們倆都請坐下。”

他們聽從了指示,不過依然搖頭晃腦,憤怒地抱怨著。在座的人都被徹底搞糊塗了,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突如其來的場麵。片刻,湯普森站起來。湯普森是個帽商,他早就想要躋身於19位首要人物的行列之中,但未能如願,想在這行列中占一席之地,他店中的帽子還得再多點。他說:

“主席先生,可以讓我提個建議嗎?我想問這兩位先生會不會都沒有錯?我想向您請教一下,先生,他們倆會不會對那位外鄉人說了相同的話?依我看——”

皮匠站起來,打斷了他的話。皮匠早已心懷不滿,他深信自己有資格入選19大首要人物之列,但卻沒有得到大家的認可。因此,他的言談舉止令人覺得有些不舒服。他說:

“呸,那並不是問題的關鍵!這種事情能發生——100年一兩次——但是,另一件事卻不會發生,他們倆誰都不會給別人20元錢!”(喝彩聲)

比爾遜:“我給過!”

威爾遜:“我給過!”

接著這兩個人相互指控對方偷竊。

主席:“肅靜肅靜,請你們兩位都坐下。這兩張紙條都不曾離開我。”

一個聲音喊道:“好了,那就沒任何問題了啊!”

皮匠:“主席先生,現在有一件事已經明確了:這兩個人之中肯定有一個曾躲在另一個人的床底下偷聽,竊取人家的家庭私密。如果不算違反議會規矩的話,我想說:他們兩個人都有可能做出這種事。(主席:“肅靜!肅靜!”)我收回這句話,先生,我隻提一個建議:如果他們之中有一個偷聽到另一個對他妻子說的那句對證詞,那咱們現在就應該把他揪出來。”

有個人問:“怎麼做?”

皮匠:“很簡單。這兩個人引述的話並不完全相同。如果剛才那兩次宣讀中沒有間隔這麼長時間,也沒有插進一場這麼激烈的爭辯,大夥兒應該早就注意到了。”

一個聲音說道:“你說說看。”

皮匠:“比爾遜的紙條上有個‘決’字而威爾遜的卻沒有。”

許多聲音議論著:“確實如此,他說得沒錯!”

皮匠:“那麼,隻要主席核對一下錢袋裏那句對證詞,咱們就可以知道誰是騙子了——(主席:“肅靜!”)——誰在投機取巧——(主席:“肅靜!肅靜!”)——這兩位紳士之中——(哄堂大笑和掌聲)——究竟誰有資格戴上這紅帶子,成為本鎮有史以來第一個不誠實的人——讓哈德萊堡顏麵盡失,從今以後,這地方也會令他坐立不安!”(熱烈的掌聲)

很多聲音喊道:“打開!快打開袋子!”

伯傑斯先生在那袋子上割開一條縫,把手伸進去拿出一個信封,裏麵是兩張折疊的紙條。他說:

“一張紙條上麵寫著,‘在所有寫給主席的紙條(如果有的話)全部宣讀完畢之後,才可以核對。’另一張紙條上寫著‘對證詞’。讓我來念念。這上麵寫著:

“對於我的恩人對我所說的那句話,我並不要求前半部分能夠一字不差地引述出來,因為這部分並非令人印象深刻,可能已經遺忘了;但是最後那15個字異常醒目,我想應該很容易記住;除非把這幾個字準確無誤地複述一遍,否則就可以認定這個認領人是騙子。剛開始時,我的恩人曾經說過,他很少給人忠告,可是一旦給了,那絕對是肺腑之言、一字千金。然後就說了這句話,它從沒在我的記憶中褪過色:‘你不是個無可救藥的人——’”

許多聲音一起叫道:“真相大白了——這錢是威爾遜的!威爾遜!威爾遜!上台講幾句!講幾句!”

人們忽然一躍而起,全都湧到威爾遜的身邊,緊緊地握住他的手,熱烈地祝賀他。與此同時,主席一邊敲著小木槌,一邊大聲喊道:

“肅靜,先生們!肅靜!肅靜!請讓我把它念完。”等全場恢複平靜之後,主席接著念下去:

“‘去吧,去改過自新——否則,請記著我的話——有朝一日,你會因為自己的罪孽而死亡,不是下地獄,就是去哈德萊堡——最好是前者。’”

接著是一片死寂。起初,一片憤怒的烏雲開始陰沉地籠罩在人們的臉上。不一會兒這片烏雲便蒸騰開來,一種幸災樂禍的神情試圖取而代之。這種神情是如此強大,隻有克服極大的困難才能抑製住它。記者,布裏克斯頓的居民,以及其他外地人都低下頭,用手捂著臉,用盡全身的力氣、出於非同尋常的禮貌才將它克製住。就在這不合時宜的關頭,沉寂之中爆發出了一聲咆哮——正是傑克·哈裏代:

“這才叫作肺腑之言!”

全場的人都禁不住大笑起來,就連伯傑斯先生都暫時放下了嚴肅的神情。聽眾們已卸掉所有束縛,大夥都為所欲為起來。這是一陣長時間的大笑,如同疾風驟雨般發自內心的狂笑,但最終還是停了下來——這段時間長得足以讓伯傑斯先生設法繼續往下說,長得足以讓大夥兒擦掉笑出來的眼淚;接著又爆發出一陣笑聲,而後又是一陣;最後,伯傑斯才得以一本正經地發表下麵這段話:

“設法掩蓋真相終將是徒勞——眼下我們發現自己正麵臨一個意義重大的問題。它關係到本鎮的名聲,危及到本鎮的良好聲譽。威爾遜先生和比爾遜先生上交的對證詞之間存在著一字之差,這本身就是件極其嚴重的事情,因為這表明著兩位先生之中有一位偷竊——”

這兩個人原本無精打采地癱坐在那裏;但是一聽到這幾個字,就像被電擊中似的動了,想要站起來——

“坐下!”主席厲聲訓斥道,他們聽從了。“正如我所說,這件事很嚴重,牽涉到他們其中一位。但如今事態已經越發嚴重了;因為這兩人的名譽都處於極大的危險之中。我是否可以進一步說,已處於無法逃離的險境之中?兩個人都遺漏了那至關重要的15個字。”他停一下。在這段時間裏,他讓這遍及全場的沉默聚集在一起,加深了人們的印象,然後接著說道:“看來隻有一種可能才會導致發生這樣的事。請問這兩位先生——你們有沒有相互勾結?是不是同夥?”

一陣輕聲耳語傳遍了整個大廳;意思是說“他把他們兩個都抓住了”。

比爾遜不習慣這種突如其來的緊急狀況,無能為力地癱坐在那;威爾遜畢竟是律師,他臉色蒼白、神情擔憂地掙紮著站起來說:

“我請求在座各位能讓我解釋一下這極其令人痛心的事。對於我將要說的事情我感到十分抱歉,因為這必定會給比爾遜先生帶來無法彌補的傷害。迄今為止,我都非常敬重比爾遜先生,也完全相信他能抵擋住任何誘惑——就像在座的各位一樣。但為了維護我的名譽,我必須說出來,並且毫不保留。我承認,我的確對那位落難的外鄉人說過那些字句,包括那15個誹謗之字。我非常慚愧,請諸位原諒。(全場一陣騷動)最近關於這件事的新聞報道讓我想起了那些話,於是就決定來領這袋錢,因為我完全有資格擁有它。現在我希望大家能仔細考慮、認真權衡一下:那天夜裏那個外鄉人對我表示了無盡的謝意;他親口對我說他想不出合適的字眼來表達謝意,而且還說如果哪天自己有能力的話,一定會千倍地報答於我。現在我想請教各位:難道我能料到——難道我會相信——難道我能想像到——既然當時他對我充滿感激,那他怎麼會做出這種無情無義的事,在他的證詞後麵加上那根本沒必要的15個字?——給我設的圈套嗎?——要我在大庭廣眾之下,當著父老鄉親的麵,成為一個汙蔑家鄉的造謠者嗎?這真是太荒謬了,絕對不可能的。他的證詞中應該隻包含開頭那句情真意切的話。這一點我不曾有絲毫懷疑。大概在座的各位也這麼認為吧。你們肯定不會想到,一個你曾經幫過的人,一個你不曾得罪過的人,居然會如此卑鄙地陷害你。因此我滿懷信心、無比信任地把開頭幾句話寫在一張紙條上——以‘去吧,去改過自新’作結——然後簽上名字。正當我準備把紙條裝進信封時,我被叫進後麵的辦公室,這時我根本沒有多想就把那張紙條展著放在辦公桌上。”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慢慢地把頭轉向比爾遜,等了一會兒,他接著說:“我希望大家留意一點:當我過一會兒回來的時候,比爾遜先生剛好從我那扇臨街的大門走出去。”(眾人騷動)

比爾遜立刻站起來,大聲喊道:

“撒謊!這是無恥的謊言!”

主席:“請坐下,先生!威爾遜先生正在陳述。”

比爾遜的朋友們把他拉回座位,安撫他,威爾遜繼續說道: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這時候我的紙條已不在原來的位置了。雖然我當時注意到這一點,但並沒有放在心上,以為是被風吹過去的。當時我絕沒有想到比爾遜先生居然會偷看私人信件,他是個備受尊敬的人,應該不屑於做出這等事。如果允許直說的話,我想,他那個多餘的‘決’字就說明問題了:這是因為他沒有完全記住。我是這世界上惟一一個可以完整無誤地說對證詞中每一個字的人,而且還是光明正大的。我的話說完了。”

世界上沒有哪樣東西能像一次有說服力的演講那樣衝昏人們的頭腦,讓那些不熟悉演講技巧與花招的聽眾推翻自己的信念,肆意釋放自己的情緒。威爾遜頗為得意地坐下來,此時他已經被大廳內潮水般讚許的掌聲淹沒了。朋友們擠到威爾遜的身邊,跟他握手,祝賀他;而比爾遜卻被歡呼聲壓製著,沒辦法說出一句話。主席不停敲打著小木槌,不停地喊道:

“我們繼續開會吧,先生們,繼續開會吧!”

最後大廳裏總算安靜了一些,這時那位帽商說道:

“可是,先生,除了交付錢外,還有什麼好繼續的呢?”

眾人說道:“就是!就是!上去吧,威爾遜!”

帽商說:“我提議:為這個特殊美德的象征者威爾遜先生歡呼三聲——”

他還沒來得及說完,大廳裏就爆發出陣陣歡呼聲。在這歡呼聲中——在這木槌的敲打聲中——有一些滿心熱情的人把威爾遜架到一個高大魁梧的朋友肩上,正準備把這位勝利者送上主席台。這時主席的嗓門壓倒了這陣喧鬧聲:

“肅靜!都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你們都忘了這裏還有一張紙條沒念呢。”當大廳再度恢複平靜之後,他拿起那張紙條正要念時,卻又放下來說:“我忘了;要等我念完所有收到的信件之後,才可以宣讀這張紙條。”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取出裏麵的紙條暼了一眼,似乎有些驚訝,把信拿得遠一點仔仔細細地盯著它、瞪著它。

二三十個人大聲喊道:

“是什麼?念出來!念出來!”

於是他帶著驚異的神情慢吞吞地念道:

“我對那位外鄉人說的話——(眾人說:“喂!怎麼說的啊?”)——是:‘你不是個無可救藥的人。(眾人說:“天啊!”)去吧,去改過自新。’(眾人說:“噢,真是暈頭轉向!”)落款是銀行家平克頓先生。”

這時候大廳裏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場麵完全失去了控製,連端莊的人都笑得哭起來。沒有被牽連其中的人們笑得眼淚直流;苦苦強忍著笑意的記者們寫下了一堆沒人看得明白的潦草天書;睡著的狗也被嚇得魂飛魄散,突然蹦起來,衝著混亂的人群狂吠。各式各樣的喊叫聲夾雜在這喧鬧聲中:“這下咱們可發大財了——出了兩個不受誘惑的模範人物!——而且還沒算上比爾遜呢!”“三個了!——如果把‘緊身衣老頭’也算上的話——反正是越多越好!”“是啊——比爾遜也榜上有名嘍!”“唉,可憐的威爾遜,被這兩個賊給害苦了!”

一個強而有力的聲音喊道:“安靜!主席又從他的口袋裏掏出東西來了。”

眾人說道:“是不是又有新的?念一下!念出來!念出來!”

主席(宣讀):“‘我說的那句話是’,等等:‘你不是個無可救藥的人。去吧,’等等。落款是格裏高利·耶茨。”

狂風驟雨般的呼喊聲:“四個模範人物了!”“耶茨萬歲!”“再掏一張出來看看!”

此刻大廳裏充斥著嘲諷的喊叫聲,準備借此機會挖出這事中的所有樂子。19戶顯赫人家中已有幾個人臉色蒼白,神情苦悶,站起來,想往過道上擠,可一些人大聲嚷嚷著:

“門,門——快把門都關上;決不能讓那些不受誘惑的人物離開這地方!大家都坐下!”所有人都聽從了這個要求。

“再掏一封!快念!快念!”

主席又掏出一封,他的嘴裏又冒出了那幾句似曾相識的話:“‘你不是個無可救藥的人——’”

“名字!名字!他的名字是什麼?”

“L·因戈爾斯比·薩金特。”

“已有五人上榜了!把模範人物都找出來!接著念,接著念!”

“‘你不是無可救藥——’”

“名字!名字!”

“‘尼古拉斯·惠特沃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