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評聞言,麵色大變,旁邊的人聽了,也不由感慨。
原來慕容暐嗣位時不過十一歲,先帝慕容俊便命太原王恪輔政,慕容恪才德兼備,燕國大治。隻可惜慕容恪壽算不考,二年前便已過世。他終臨前遺言以慕容皇族中最具威名的吳王慕容垂為大司馬。可惜慕容評等人多進讒言,道慕容垂有不臣之心,慕容暐起了猜忌,便有意加害。慕容垂隻得逃奔入秦,符堅待之禮遇甚厚。慕容垂投秦,符堅再無顧慮,隻閱一年,便命王猛揮軍入關。慕容評奉旨抗敵,非但智勇不濟,還作出封山絕路販買山泉柴水與士卒的貪鄙之舉,大失軍心人望。以這等情形與王猛交戰,自然是有敗無勝,遂教大燕八十餘年的基業,一刻傾毀。
慕容暐念想前事,自然痛恨於慕容評,可見他將這最後口糧省下給自已,卻又禁不住心軟。隻能長歎數聲道:“太原王與吳王未必會如卿這般省下救命的食水與朕……”慕容評聞言有自得之色,卻聽得慕容暐繼續道:“可他們絕不會讓朕落到這等田地!便是吳王當真有篡逆之舉,也會讓朕有衣食飽溫的日子可過罷!”這話一出,慕容評不由赧顏退開。
一群人正自唏噓不己,突然一聲呐喊,四下裏又有無數盜賊擁了上來,見畫輪車上飾有金銀,便不要命地撲上。侍從前方攔了左邊,右邊己有了三五人扯簾登車,慕容暐連連後退,跌坐在榻上,雙腳去踢上車來的賊黨,反教那賊黨將一雙承雲履奪去。前殿將軍眼見情形危急,槊頭在車壁上一劃,生生切下車板幄幃,托了慕容暐的肩救將下來。
前殿將軍舉目四望,隻見到處都是賊寇,自己人反倒走失得不知去向,隻得解下軛馬,左手挽了韁繩,右手將慕容暐扶上馬去。他拉得慕容暐的坐騎方欲脫身逃走,卻聞得戰馬慘嘶,他身下一軟,頓覺天旋地轉,一頭栽了下去。前殿將軍模模糊糊見著數柄刀槍向眼前劈下,他一時奮起餘勇,雙臂掄圓,狂喝一聲:“男兒今日死戰了!”槊頭飛旋,刃生颶風勢若蛟龍,波喇喇斜掠數丈,便有兩三顆人頭被卷挾而去。他見慕容暐猶呆立於原地,深吸了最後一口氣,雙臂一振,托了慕容暐上馬。慕容暐方隻上鐙,便已有四五支箭齊齊刺入了前殿將軍後心。
“皇上快走!”他啞著聲音嚷出最後一句話,便已口噴鮮血,一頭栽落馬蹄之下。
慕容暐看到前殿將軍倒在自已身前,正自魂飛魄散,便又覺得有人攥緊了他腰上的玉首劍。他撥劍出鞘,用足了勁斫下去,那隻手上頓時血肉模糊,卻毫不鬆勁,慕容暐害怕起來,力道一弱,終於教人將劍奪去。
他眼前一黑,心道我命休矣,誰知那盜賊奪到劍上玉飾,便自行歡天喜地的跑了。慕容暐一麵策馬狂奔一麵苦笑,他知曉這些人要的隻是金珠之類,便將身上佩飾盡數拋在地上,果然人人都去揀拾珠寶,再無人留意於他。
也不知奔了多久,大約是進了高陽郡地境,環顧四下,隻餘他孑然一身。所立之處危崖峻徑,林禿枝索,霜意淩人,寒風蕭索。他渾身無力,滾鞍下馬,雙腳酸軟,一跤坐倒地上。慕容暐胸中淒苦無限,想道:“做皇帝做到我這等丟人現眼的,隻怕是數也數得出來了。若是再有匪徒追上來,我決不說出自已的身份。寧可教那些盜賊殺了,無聲無息地死掉,也總好過舉國出降,充作符堅殿下之俘。”
正這般想著,卻聽得“唏律律……”一聲馬嘶,那馬匹竟竄出數步,甩著尾巴跑掉了。慕容暐跳起來去追,卻忘了右足上已少去一履,兩肢長短不齊,隻邁得一二步,便被碎石絆倒,一頭載倒地上,痛得眼前發黑。待他掙紮著抬起頭來,但見汙塵騰騰,那裏還有馬匹的去向?
他方自茫然,背上突然一疼,有樣尖銳的事物抵上了他的後心,寒氣透心徹骨,激得慕容暐身上毛發根根直豎。他自以為生意已絕,眼前一黑,心道:“難道朕就要死於此處?”一時萬分地不甘,如溺水之人抓緊最後一根稻草般尖叫道:“我仍大燕皇帝,你是何人?敢害天子!”
那人用槍尖將慕容暐的身子撥轉過來,卻並非他意料中的盜匪,乃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將軍。這少年將軍高踞於馬上,身子略略後昂,武弁兩側長長的鶡羽隨著他不經意的側頭輕揚欲飛。他手中長矛抵在慕容暐頸中,不見些微顫動,踞傲之勢渾如天成,壓得慕容暐有些透不過氣來。夜空陰晦,慕容暐不大看得清他的麵目,隻覺得他不過二十來歲年紀,雙目中頗有虎氣。他斜睨著慕容暐,嘴角緩緩漾開一絲笑意。這笑意有些歡喜,更多的卻是嘲諷。他一字一頓道:“我仍大秦天王駕前遊擊將軍郭慶部下竇衝(注一),奉命擒拿蟊賊而已,那裏來的什麼天子?”
聽到這話,慕容暐心頭掩不住的一喜,來的不是盜賊,是秦軍!他們要擒他回去向符堅複命,定然不會殺他了。這念頭一浮上心來,慕容暐便覺羞愧欲死,他方才死誌分明,此時卻不知為何起了偷生之念。他見竇衝麵上輕蔑之意更濃,想來是被他發覺了這一刻的心思。眼見四下裏秦軍追逐過來,愈聚愈多,心知絕無可能脫身,隻得深深底下頭去。“朕……不……罪人,”他期期艾艾了好一會方極輕聲道:“罪人任由將軍處置!”這話一說出口,他整個人便爛泥般癱倒在了地上。
竇衝手腕一翻,長矛就如靈蛇般縮回肘後,他一帶馬匹閃開,似乎再無興趣看地上之人一眼,喝道:“來人,將人犯縛下!”
竇衝命人擒下慕容衝,心中得意非凡。五日前符堅得知燕主逃遁,下令郭慶率部下追擊。竇衝隨郭慶出戰,得以手擒燕國皇帝,功勞自是壓倒同儕,想來可以大得嘉獎。他遣人往郭慶處報喜。不多時郭慶傳下話來,說是慕容評等逃往遼東,他已循跡殺去,命竇衝押慕容暐歸鄴向秦王複命。
竇衝領命而行,不過三五日便進了鄴都,符堅得訊,傳旨禦太武正殿,令獻俘於殿中。
慕容暐被竇衝押至殿外。他徒冠失履,踉蹌入內。這殿宇自是再熟稔不過,頭上的五鳳銀檻,身側的盤龍金柱,禦床兩側的白珊瑚珠簾,其後的熟錦流蘇鬥帳,帳上係著的金蓮花,花蕊中盛著苑囊一一入眼——不過數日未見,卻實實在在是恍若隔世了。
他垂首而行,殿上所坐之人都好奇的往前略傾,伸長脖子,發出一些極細微的嗡嗡聲。這些聲音好似在說道“原來燕國皇帝就是這個樣子”“這等窩囊樣,難怪是要當亡國之君的。”那些充滿了輕蔑味道的聲音象一蓬蓬灰塵,蒙上了慕容暐的眼睛,他眼中的事物一時變得黯淡無比。
一聲輕咳,仿如水潑塵息,雜音都被壓了下來。
“座下所伏何人?”此言一出,四下裏金玉似乎為之所動,振作發聲,音質清越。自然是秦王發問了。慕容暐本欲細看符堅的相貌,可隻略一舉首,禦床四周的流光溢彩便都化作一團無形有質的威儀,將他的頭頸深深的壓了下去。他聽得極細的抽泣之聲,眼前地上隱有水跡涴然。慕容暐抬眼去,隻見墀欄上執扇女侍目中盈輝,櫻唇緊咬。慕容暐依稀認得這宮女,不由更生愧疚。他默不作聲地磕下頭去道:“罪人慕容暐叩見大秦天王陛下!”
“喔?你是慕容暐?為何在此呢?”雖說符堅的聲音平和,慕容暐卻還是聽出了些難以自持的興奮來。
這也是難怪的,年餘前方還是敵體之尊的人此刻就跪在自已腳下,怕是天下一等一的養氣功夫,也決不能按捺得住的吧。慕容暐這般想著,木然道:“罪人畏懼大王神威,因此潛逃,為……秦王座下竇衝將軍所擒。”
“喔?”符堅似乎思忖了一下,方徐徐道:“既知大軍已到,你為何不白衣輿櫬出迎,息止兵戈,使得天下早日歸於王化,略贖爾殘虐百姓之衍,何以卻頑抗在先,潛遁於後?爾所作所為,該當何罪?”說到最後兩句,語氣森然,頗有煞氣。
慕容暐心知此時是緊要關頭,自已的性命在全在符堅一念之間,不知為何求生的念頭卻從未有過的劇烈。他腦子裏亂糟糟的尋著些詞句,卻都覺不妥,殿上無人動彈,靜寂得能嗅出死息。他猛然想到了托詞,便大聲說出來:“古言狐死首丘,慕容暐自知罪不勝誅,是欲伏屍於先人身側!”
他這麼一嚷嚷,平空起了一陣回音,倒讓殿中人都嚇了一跳。片刻後,仍無響動,慕容暐心頭“咚咚”亂跳,也不知說的對也不對。
過了半晌,卻聽得符堅道:“尚書令以為如何?”
慕容暐心中一動,抬頭看去,隻見禦床下循著品秩坐著秦國文武。左側為首者戴兩梁進賢冠,符堅問的正是此人。
那人眼角略略掃過慕容暐,就連這些微餘光也顯得英銳逼人。慕容暐耳中聽得他道:“為人君者,庸昧已是大罪,況無自知之明,份當一死,天王何必下問微臣?”這幾句話說得理直氣壯,似乎隱隱還有責難之意。
“隻是,”符堅道:“朕正欲一統天下,若殺了他,隻恐怕後來者多負隅頑抗,徒傷士民,有違天和。不如留他一族,以彰顯我大秦恩德,為江東君臣作個表率,如何?”符堅用的是商量的口吻,渾不似君臣對唔。慕容暐猛然明白過來:“這人必是王猛了,除了他,符堅怎會對旁人如此客氣?”
王猛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道:“天王所言極是!”
符堅似乎是笑了一下,道:“他也算是可憐……罷了,朕且出城,你明日自率宗室王公以古禮相迎便是,也算成全了你的身份罷!”這後頭半句又複莊重,卻是對慕容暐說的了。
慕容暐重重磕下頭去,道:“罪人……謝……謝……”一時間喉口哽咽無以啟齒。他雖知目下難關已過,卻隱隱看到了眼前日後不見盡頭的屈辱歲月,不由又有些失悔方才的言行,心頭直如掛著十八缸水蕩來蕩去,不知當喜當羞。
符堅想是以為他怕得連話也說不清了,便長歎一聲道:“你也不必再驚慌,隻消你日後誠意歸附,朕自不會虧待於你,張整!”
“臣在!”符堅身畔一人跨了出來。
“你且與竇衝一道護送他至偏宮中居住,勿要讓人欺淩於他!”
“是!”張整應了一聲。
符堅言罷振裳而起,眾臣伏拜。不多時舄履之聲遠去,張整便下墀道:“請起!請隨下官同行。”
慕容暐從地上爬起來,看到張整白麵無須,冠左插以貂毛,附蟬為飾,原一名侍中。便道:“多謝……謝侍中大人照撫!”
張整微微一笑,神色既溫和又不失自矜的氣度,他擺手略引道:“下官這是奉旨行事,請……”
“且慢!”慕容暐聽得是王猛的聲音,不由得足下一顫,慢慢轉了身去,躬下腰道:“不知尚書令有何吩咐?”
王猛下得床來,背著雙手緩步走至他麵前停下,盯著他看了好一會。慕容暐這才看清他的相貌,隻見他身姿俊偉,蠶眉鳳目,麵上神情似笑非笑,頗有些懶散神色。可慕容暐卻明明白白地感到了他身上有種如幹將莫邪般的犀利之氣,不動聲色地一點點剖開他的胸口,慕容暐等著王猛發話,幾乎難以站直身子。可王猛卻隻是這麼靜靜地看了他一會,便不著一言,轉身去了。
慕容暐重重地吐了口濁氣,目送王猛遠行,仿佛在鬼門關打了個來回似的。過了好一會,方才緩過勁來,在張整的催促聲中出了太武殿。
出得大殿不過數步,便見竇衝在外等侯,已命人備下車馬。這時符堅既已準降,那慕容暐自少不了公侯之份,竇衝和張整待他也不曾失了禮數。當下繞行鍾樓,出長春門,經西掖門入東宮。這一路上都有秦軍守衛,可殿宇深處卻不時可以聽到喧嘩笑鬧和女子哭叫的聲音。慕容暐自知這些秦軍入了燕宮,便是在符堅眼皮底下不得不收斂一二,可幽僻之處,自然也是為所欲為了。他偷眼看了竇衝與張整,見這二人隻是皺眉對視一眼,就不再理會那些動靜。慕容暐本張了張嘴,想求二人幹預一二,可想起眼下的處境,倒底還是沒敢發聲,隻能咬咬牙,權當沒有聽到。
他眼下自不能再上聽琨華殿居住,二人便押了他直往後宮而去。誰知才過崇陽門,就聽得尚書台那邊一陣陣喧嘩。卻見深巷中白光煥過,緋雨彌漫,一個胖大的身軀從高牆上一頭栽倒,往慕容暐的車前滾來。隨侍過去提起此人,方發覺乃是一名秦軍,胸頭劃了三劍,都深可見骨,血水噴射而出,不多時地麵上已積起了亮汪汪的血泊。
眾人方自一驚,就聽得牆後有十餘人大叫:“不好了不好了,這小子殺了伍長!”“殺了這白虜小兒!”
卻見巷中猛然平平整整倒下一堵牆,原是一道暗門。慕容衝自門後跑了出來,他手中執著一把血淋淋的長劍,那秦軍伍長自是為他所傷。慕容暐吃了一驚,在車上起身喝道:“鳳皇,出了什麼事?”
慕容衝張惶四顧,他身上衣裳淩亂,麵上滿是血汙,手中牽出一團令人目眩的紅光。各人定了定神,才發覺那是個十來歲的少女,穿著一件素色窄袖襖,腋下係著條紅絹長裙,襖子襟口已被扯破老大一截,露出大片肌膚,白得幾與衣襖同色。她發上挽著的一枚攢珠金鈿恰於此時鬆脫墜地,如漆長發頓時順著頸項掛落,堪堪掩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