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什麼事!”睡眼惺鬆的兵將們揉著發紅的眼睛跳出帳外,眼前是一堆堆的火焰。鋥亮的盔甲映出的殘光,在夜空裏化作千萬散星,合著浮塵敗葉撲麵而來。“是秦軍突襲嗎?”
“馬!馬!馬全都跑過來了!”蹄聲動地,“嗷嗷”的長嘶扯破了燥熱的風,馬匹飛揚的鬃毛和起伏的脊背象深夜的漲潮漫了過來。帳篷和鹿角槍如幹蜷的葉子般碎裂,輕易的飛騰在半空。見到這種情形,中軍的將士們拚命想要相信隻是一場噩夢,直到他們的胸口被鐵蹄踏破。
這是一處山穀,兩側有山腳合抱,穀口狹窄,本來是為的保護中軍安全。可這時山穀中馬匹跳竄,眾人不得不被逼著往唯有的出路跑去,擁擠成一團。到底是經過戰陣的軍隊,不久就有人鎮定下來,督校們將手下兵丁聚攏,緊帖山壁排列齊整,空出中間任馬群奔逃。“那是什麼人?”這時他們才發覺一支騎兵,舉著燒得通紅的火杆,象是一條條噴火的妖獸,在瘋馬們的身後驅趕。他們逐著馬群,從穀口一擁而出。
火杆被一一扔在地上,當中領頭者兜鍪下的麵孔卻極是熟悉,韓延!中軍將領紛紛上前,狂怒地盯著他。還不等他們開口質問,韓延的目光居高臨下地掃視眾將道:“慕容泓暴虐無能,我已決意廢之,你們願意與我一同舉事的,就站在原地別動。”
“什麼!”“你瘋了?”“大將軍呢?快找大將軍出來!”中軍將領一時懵了。“擒下他再說!”雖然沒有了馬匹,可不少兵將手中都還握有兵器,便向著韓延一夥殺去。韓延帶入穀來的,有數千騎,都持硬弩,□□連發,一時成群的兵丁倒下,震得再一時無人敢上。另有持重的,便想:“不如先逃出去,軍中這麼多將領,莫非都願跟韓延行凶不成?”於是又有人流,向著穀口衝去。他們方到穀口,就見一騎獨零零地嵌在兩山闕處,那人一柄□□斜斜在手,隨著馬匹輕輕晃動。
奔向穀口的人紛紛住腳,“高將軍?”各人從口裏發出些雜亂的聲音,猶豫遲疑,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嘴裏吐出的這三個字。高蓋揮矛背在身後,道:“是我!”“是他放這韓延進來的!”“你為什麼要這麼幹!”“叛徒!”憤怒比方才麵對韓延時更甚,有的人已經開始破口大罵。可是雖隻有高蓋一人一騎擋道,他們也不敢再進,他們清楚地知道,穀口定然埋伏下人馬。這時心細的已經發覺,穀中本有兩萬人馬,此時仿佛少了許多,好象不到一萬五千的樣子。那少掉的五千人定然是已投向了高蓋。果然兩側山坡草木間,一簇簇箭尖露了出來,將穀口控製於箭下,發覺這一點的人不自覺噤了聲。這樣的人越來越多,於是穀口也化作了一片死寂。
高蓋開了口,聲音清晰有力,在靜下來的山穀間回蕩。“慕容泓罪狀有三:其一,不恤將士,□□大將;其二,優柔寡斷,坐失戰機;其三,貪安意遁,大違眾意。有此三者,絕不可為大燕之主!你們覺得呢?”
最後三字他以提氣喝出,將馬匹一帶,坐騎長鳴,峰巒間聲聲相和,震人心魄。
這幾句話一出,眾人一時無法反駁,氣勢弱下來了。過了一會,有人叫道:“大將軍在那裏!我們要大將軍出來說話!”“對對對,大將軍呢?”“有什麼話可以向大將軍進諫,那裏有隨隨便便就叛亂的!”
此時段隨跑到了韓延的身邊,小聲道:“那邊已經得手了!”“喔?”韓延佯作鎮定,可還是鬆了好大一口氣,畢竟他在這山穀裏隻有千餘人,而穀中上萬兵丁,若一擁而上,壓也將他壓死了。他道:“屍體呢?”“慕容永已經從山從偷運進來了!”“快擺出來!”“是!”
韓延看著慕容泓的屍體橫掛在一匹馬上,向他這邊過來。慕容泓的頭顱在鞍上一磕一磕,凝固的眼神恰恰正準了他,象生時一般。他不由抹了抹額上的冷汗。
“慕容泓已經死了!”數名韓延部下齊聲高喝,所有的眼光都一齊聚到了他們身前。象是突然陷入冰天雪地,人人都僵死般無力動彈,也無從出聲。
“方才他沒能逃脫,死在亂陣中了。”韓延本想說得得意些,此時不由收斂一二,隻是平平淡淡地解釋了一下。數萬隻眼睛一起茫然起來,山嶺上被驚飛的鴉雀淒厲的叫喚,惡靈般在山穀間盤旋。
“為大將軍報仇!”吼聲不知從那個角落裏傳出,一下子引燃了萬餘人的憤怒,遠遠傳出穀去,整個燕軍軍營,都被喚醒了。槍矛和大刀成排向著韓延他們衝去,“不!大將軍方才出營去了的,怎麼會死在這裏?”一名慕容泓親衛的叫喊被淹沒在吼聲裏,可是卻讓韓延給聽到了,他使了個眼色,數架□□一齊向那親衛攢射。那人頓時倒下,被蜂擁的人群覆過。
韓延以□□開道,在箭矢將盡時退到了築好堅壘的山坡上,那裏還備有大批箭支,全都是高蓋從中軍營裏偷出來的。而高蓋此時也從穀口攻進來,兩邊箭雨夾擊下,大半沒來得及穿甲的兵丁象雨打殘葉般飄落。天幹物燥,帳篷等物越燒越烈,中軍兵將不少都被灼傷了,痛叫起來。這時,慕容泓的屍身已被中軍搶到,將領們確認無誤,一時嚎啕大哭。可哭過幾聲後,他們的心也冷了下去,不得不開始為今後打算。這一想,又覺得高蓋方才說得並非沒有道理,這些抱怨,他們心中也轉過十遍百遍。
於是他們開始約束部下,不再向韓延進逼,高蓋與韓延也都停下攻勢。有幾名將領出陣喝問高蓋:“高將軍,大將軍雖待下嚴苛,可對你一向不薄,你是我們中軍的人,為甚麼要幫韓延?大家總算同生共死過,你就給我們一句實話吧!”
高蓋緩緩道:“我方才已經說過了。”
“韓延是條吃肉不吐骨頭的惡狼,我早看他有反意,可你為什麼要幫他?對你又有什麼好處了?”中軍將領悲憤莫名,質問道。
“我並不是幫他,”高蓋避開他們的目光,道:“隻是想另侍明主而已。”
這時穀口有火光飄動,人聲喧嘩,傳令兵跑來稟高蓋道:“其它各營都來了。”高蓋點頭道:“讓將軍們進來,就說我高蓋保他們安全。”又是一陣吵鬧,終於安靜下來,數騎從穀口進入,想來諸將不得不姑且相信高蓋的保證了。
這幾人裏麵,以慕容恒打頭,他和中軍將領們交談片刻,便知曉了此間變故,不由震駭莫名。慕容恒走到韓延所呆的山坡下麵,背手喝道:“韓延,你想篡逆嗎?”
“不敢!”韓延在壘後略露出臉來,高聲道:“末將的意思與高將軍一樣,都是意圖另擇良主。”
這話一出,倒是讓慕容恒怔了一下,問道:“這是你的真心話?”
“自然是!”韓延站出來,道:“從敗符睿一戰後,大將軍他剛愎自用,喜怒無常。我們都是燕國子民,待奉慕容氏本是天經地義,可也不是虜奴之流。他待我們絕無尊重之意,隨意打罵,有功無賞,有過重罰,你們那一個對他這些舉動服氣了?何況符堅出戰姚萇,長安唾手可得,他卻猶豫觀望,眼見千載難逢的機會從手頭上溜走。符堅緩過手來,我們便會進退兩難。聽他號令,我們遲早都會死得不明不白。韓延自知絕不是為人主的料子,大將軍的位置且請各位公推好了。”他侃侃而談,麵無愧色。
慕容恒心道:“不管他是真話是假話,眼下真是不可以內訌的時辰,要是能將就下來……”他方才琢磨,就有一騎飛馳而來,騎上之人正是慕容衝。他翻身撲在慕容泓的屍身上,“四……”半聲叫喊無法順利出喉,便化作數下狂吼。
“中山王!”慕容恒上去扶他,可慕容衝死死地抱著慕容泓的屍身,頭埋在屍首項間,身軀攣成一團,硬得象木削石雕,好幾個人竟都扯動不動他。“皇兄皇兄皇兄!”他終於哭出聲,勁氣略鬆,方才被慕容恒拉起來。他抬頭,有些失魂落魄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慕容恒往韓延那邊瞟了一眼,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慕容衝一見他的神情,仿佛突然就明白了,狠狠地掙開慕容恒就衝向韓延,寶劍出鞘,喝道:“今日我是生辰,皇兄方才以此劍齎我,看我以此劍取爾人頭!”一邊說一邊砍倒兩三個上前攔阻的兵丁。
韓延看他披頭散發地衝上來,有瘋魔之態,不由心頭發寒,想道:“他不會當真想嫁禍給我,乘機殺了我吧?”不自覺地縮回石壘之後。
這時慕容恒跟上去攥住了他,喝道:“中王山,請顧全大局!”
“什麼大局?皇兄死了,還有什麼大局?”慕容衝嘴唇哆嗦著,驚愕地問他。慕容恒被這目光看得有些愧意,道:“眼下,若是打起來,我們怕是要完了。”
“你說什麼?”慕容衝暴怒,劍回手架在慕容恒頸上,喝道:“你你……皇兄屍骨未寒,你竟有了異心?謀逆罪人,竟可以容他活下來嗎?”“此乃權宜之計!”慕容桓一麵向韓延那邊張望,一麵極快地小聲勸道:“眼下我軍進退失措,若是再自己打上一場,馬上就會分崩離析。”他上前一步,緊緊抓住慕容衝的手臂,附耳道:“若要報仇,日後有的是機會!”
“不!”慕容衝發狂地搖頭,不過還是慢慢撤下劍來。慕容恒再勸慰道:“可如今烈祖的後裔隻有中山王和皇上了,而皇上已不可以脫身,殿下若不能全父兄遺誌,揚父兄威名,日後何有麵目去見他們呢?”
他一麵說,一麵有了決斷,提高了聲音向下四裏宣道:“我決意擁中山王為皇太弟,各位可有異議?
各位將領有些張惶地彼此對視,從為慕容泓複仇的場麵突然轉到另立新主,一時都還有些沒能回過神來。慕容衝似乎吃了一驚,掙開慕容恒道:“兄長屍體未寒,叔叔怎麼提到這上麵來了?”
“穩定軍心,乃當今第一要義!”慕容恒再上前一步,悄聲歎息道:“請殿下節哀,若我軍崩散,大將軍若未遠去,定會責備殿下!”
“中山王乃是烈祖之子,皇上親弟,論份當立。況且寬仁容大,高蓋甘願效死!”高蓋下馬跪地,依舊是沉穩凝重的聲音,穀中數萬人聽來,都是清清楚楚。論起親貴來,除了慕容衝確不作第二人想,而諸將在慕容泓手下都吃了不少苦頭,見慕容衝自投慕容泓以後,言行頗為溫和,倒也頗有好感。因此又經過一陣交頭接耳的猶豫,陸續也傳來參差不齊的答複:“末將也願……”慕容恒高聲喝問韓延道:“韓延!諸公的心願你都聽見了,你意如何?”
韓延本來戲已演足,按本子就可借坡下驢的。可他又看了一眼慕容衝,想起他方才那種著魔的神態,額上尤自絲絲發冷,不由多長個心眼。他幹笑兩聲,道:“末將本無異議。隻不過末將為我軍前途作想,不得不行此下策,各位將軍隻怕都不能體諒,因此得請中山王——不,皇太弟,發個誓,許永不得追究今日之事,韓延自然願聽從驅策。”
慕容恒聽了一驚,看著慕容衝,慕容衝的眼光在慕容泓屍身上留連,他神情淒苦,好似全未聽到韓延方才的話。
“中山王!”慕容恒拉了他一下。
“不,決不!”慕容衝再度掙脫他,逃一般地退開幾步,道:“我……我不能容那人活在眼前,我忍不下來!”他的眼神有種純真的哀慟,讓慕容恒一時自覺太過寡情,不由有些負疚,但他還是加重了語氣低聲喝道:“成大事者需當忍人所不能忍!”
慕容衝的雙眼茫然掃掠四周,好一會沒有發出聲來。慕容恒看著他,心中有些感歎,“中王山當真是天性淳厚,大將軍那般待他,他竟還是這樣重情。”
慕容衝久久凝望慕容泓的屍身,手中長劍光華流幻,仿佛一條孽龍欲蜇欲升,猶豫未決,眾人都在在等待著他的決定。許久後,他終於緩緩還劍入鞘,再抬起頭來,用呆板的聲音道:“我答應。”慕容恒方才緩了一口氣。慕容衝舉手過頭,對著韓延的方向道:“我慕容衝發誓,今生今世,絕不因今晚之變而加罪於韓將軍。若違此誓,當死於亂刀之下。”韓延這才放心的走出石壘,跪地道:“願奉皇太弟諭令!”這話一出,劍撥弩張的氣氛頓時消解。“願奉皇太弟諭令!”穀中兵將齊刷刷跪下,喝聲如潮,群山震粟。
慕容永與刁雲趕到山穀裏,正見到這情形。二人大鬆了一口氣,可卻又都覺得有些不安,彼此對望一眼,慕容永回避了刁雲的目光,道:“差不多是……定了!”雖說大局已定,但是善後的事還有很多,刁雲和慕容永一左一右領著親衛護送慕容衝往重新架起的中軍大帳去。在帳裏,諸將商量關於重新編排軍中組織、安置慕容泓的靈樞等事。未了慕容衝又說了些大家合衷共濟的套話,眾人也不過是表了一番效忠之意,誰都沒有心思長篇大論,隻一兩刻鍾,便都辭出。慕容永和刁雲站直了身軀,等慕容衝出來,問他是等人收拾大帳,還是今夜宿在原先的地方。慕容衝道:“我們去靈帳。”
靈帳與大帳隔得不遠,外頭有十來人守著,香灰紙屑在通明的火光中浮遊。慕容衝在帳前停下,對二人道:“我今夜在這裏守著,你們回去吧!”用的是下命令的口氣。慕容永答道:“是!”刁雲卻遲了一步,道:“濟北王他,其實……對殿下並不好,不要太傷心了。”慕容衝沒有回頭看他,隻頓了一頓,就入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