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杯茶足足喝了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足夠梅牽衣了解到她所有想了解的事。
中年男子隻是讓她當了個聽眾,聽了些陳年舊事。這舊事圍繞著兩個人,也是梅牽衣熟知,卻又不熟知的兩個人,“飛梁鎖燕”,那對憑空出現又神秘消失的夫妻。然後,她終於想起來這中年男子是誰了。
林行甫。當初譚中柳要帶她去“一個地方”時,在西湖孤山腳下偷聽到的林行甫,洛陽回刀門掌門人的師兄。他自二十年前退隱江湖,隱居在孤山之上。
他所說的“有緣”,是因為“顏涼展”這個名字包含了他三個故人的姓,顏、梁、展。而這三個故友,其中姓梁和姓顏的,正是“飛梁鎖燕”夫妻倆,梁漢仲和顏敏。姓展的,名為展騰,則是一直跟隨“飛梁鎖燕”的朋友兼護衛。林行甫所懂的奇門八卦與梅牽衣差不多水平,正是從展騰那裏學到的皮毛。他“借花獻佛”的那瓶藥,也的確是“借花獻佛”,來自於一個名叫問素的女子,也是“飛梁鎖燕”最好的朋友。
自“飛梁鎖燕”出事後,林行甫隱居孤山多年,與世隔絕,不問江湖事,不理世間人。但那日在孤山之上,他被師弟打探尋到,又從他嘴裏聽說“飛梁鎖燕”極有可能沒死,說靈嬰樓當初找上他們,極有可能就是因為他們不是世間人,所以才利用他們試探研究時空穿梭之術。
這很荒唐,他知道,但是卻寧願抱著這異想天開的祈願,希望他的朋友真的不是世間人,不是死了,隻是換了一個世界,仍然好好地生活著。
梅牽衣靜靜地聽他說著,隻在偶爾幫他添點茶。她很能明白這種感受,深深的思念,卻無處可訴。一旦有人能聽了,一旦說了,就打開了話匣子,怎麼都藏不住。
“那年小敏有了孩兒,他們在洛陽定了居。我們約好,孩子將來要認我作幹爹的。可是,那次我有事要去山東,本來以為來去一趟能趕上小敏分娩,卻不料一耽擱就是一年半。等我再聽到消息時,竟然是他們死了,被靈嬰樓害死了!我好不容易脫身趕回洛陽,人去樓空,人去樓空!小敏不見了,漢仲不見了,展騰和問素也不知去向。在他們最需要我的時候,我竟然不在他們身邊,竟然不在他們身邊!”
茶杯“砰”地碎裂了,茶水流出。林行甫沉穩的聲音裏隱著懊悔與激憤;風霜然鬢的臉上,橫著的幾條皺紋;豎著的,竟然流下了兩行清淚。梅牽衣被他這沉重悲涼的語調感染,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林行甫別過頭去,拭了拭眼角的淚,回頭道:“讓你見笑了。”
梅牽衣也抹了抹眼淚,搖頭道:“前輩說的哪裏話。如此感人的深情,晚輩羨慕還來不及。”如此生死相交的朋友,如此肝膽相照的摯友,二十年了,不曾淡忘半分。見到五行陣,想起舊友,於是慷慨贈神藥;聽到名字音同,想起舊友,於是大方輸內力。一旦聽到了他們的一點點消息,就算明知是異想天開,也希望能夠確認他們安好。
不止是自責,不止是想念,不止是深情,是那種生死相連的朋友,是那種他們死了而我還活著的憾事與孤寂。
“讓你一個小姑娘聽我這老頭子的陳年往事,肯定乏味了吧。”
“沒有,沒有。”梅牽衣淚眼笑笑,道,“我頂愛聽故事了。前輩,您再多講講吧。”
林行甫慈愛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道:“你這小姑娘,心軟,嘴甜,就跟小敏……一個樣兒。”
梅牽衣道:“那小敏……一定長得很美吧。”
林行甫聽罷哈哈笑了起來,笑聲爽朗,真像聽到了什麼大笑話一般,笑得梅牽衣一頭霧水。但漸漸的,那笑聲又歇了下去。半晌,他止了笑,悵悵地道:“你道漢仲最喜歡怎麼稱呼小敏嗎?他總喜歡叫她醜醜的小敏。小敏長得不美,卻教人一看就喜歡。小敏不懂武功,教人總想護在身後,但她堅強起來,卻能站在最麵前保護我們所有人。小敏愛耍賴皮,跟她的少爺耍賴皮,也跟我們耍賴皮,但真正有事時,卻從不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