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三月,草地剛剛泛綠,逐草而居的牧民們漸漸出現在紅柳河附近的草原上,這裏正是各族雜居的地方,漢人、回鶻人、契丹人乃至吐蕃人都有,不過此時離紅柳河最近的一支牧民卻是吐穀渾人——原本是鮮卑慕容的一支,因數百年來在吐蕃與遼地生活,習俗卻與中原慕容完全不同了。
此刻,在一處不起眼的帳篷外,羊圈裏的羊都被趕了出來,羊圈避風的那個角落已被兩塊布帷擋住,裏麵不斷傳出女人痛苦的尖叫,還有不斷的鼓勵聲音:“宣家媳婦,白仙女都來救你了,你一定能生出來,再用把勁!你看,神藥吃下去你就開了,孩子的頭都快能看見了!”隨即是一個仿佛清泉般的聲音,“佛爺已經在保佑你了,你不會有事,你的孩子會是這草原上最吉祥的寶寶……”
沒過多久,布帷裏傳出驚喜的叫聲,“出來了!出來了!”然後便是一聲響亮的啼哭,有人笑道,“是個閨女,好大的嗓門!”
在帳篷外團團轉的慕容宣長長的出了口氣,拍拍胸口:真是佛爺保佑,媳婦是頭胎,都生了一天一夜了,如果不是白仙女來得快,隻怕……雖然是個閨女,但能夠母女平安也就罷了,以後自然會有兒子的。想到高興處,他抓過一頭羊,一刀宰了下去。
布帷裏,一身白袍洛妍洗了手,放下卷得高高的袖子,又用早已準備好的幹淨棉布將收拾幹淨了女嬰仔細包了起來。女嬰還閉著眼睛,隻是一頭黑發格外烏亮,眉毛也比別的嬰兒要濃密些。
另外幾個婦人七手八腳的收拾幹淨了產婦,將她搬上一床墊了布墊的幹淨毯子,用被子蓋嚴了,這才一起抬回了帳篷。又用一道布簾把她的床遮了起來。剛剛出爐的新鮮父親在忙裏忙外,滿臉都是笑容。
一個婦人悄悄走到洛妍身邊問道:“白仙女,你剛才那神藥可還有沒有?能不能……”洛妍認得她正是這支吐穀渾裏的接生婆,笑了笑,從懷裏掏出一個還有半瓶藥丸的瓶子,遞到了她手裏,婦人驚喜過望,差點便跪下磕頭。洛妍在心裏歎了口氣,這裏麵的藥不過是白牛膝,對催產的確有些作用,卻不算神奇,真正神奇的,其實是產婦對她的絕對信任——說白了,她現在更像是一個神棍,草藥隻是一個輔助。
在重陽宮裏,給身體修複之餘,她的時間全部用在了學習催眠和草藥學上。這一年多來,行走在這片草原上,在這些相信巫醫的牧民部落裏,她救助過的人,倒也真是不大數得清了。
如今,她自己的小窩就在紅柳河上遊,在這片草原上風景最美的綠洲旁邊,小小的雙層木屋,一麵是堆滿各種書的木架,一麵是打開就可以垂釣的窗戶。她有一半時間住在重陽宮,一半時間住在這裏。被她救治過的部族頭領堅持要送給她兩個女奴,她想了很久還是接受了,就像她接受了到羊圈裏去幫吐穀渾婦人生孩子,接受附近牧民隨時送來的奶茶或羊腿。
天師告訴過她,兩個哥哥知道她過得很好,都很想念她,但在經曆過太多的驚心動魄和悔恨傷痛後,她卻越來越肯定,她想要的不過是這種安靜簡單的生活。隻是每到夜深人靜、仰望星空的時候,她經常會有一種錯覺:他就在同一片星空下,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白仙女,白仙女。”有個聲音打斷了洛妍的思緒,她發現產婦正滿臉期待的抬著頭,“這孩子是您救的,您能給她起個名字嗎?”
洛妍低頭看著那個閉目沉睡的小小嬰兒,突然心裏一動,“我看,就叫她青青好不好?”
“好名字呢,現在可不是草原剛剛泛青的時候!”一個婦人忙插嘴道。
產婦的臉上也露出了歡快的笑容,慈愛的看著自己的女兒,“青青,青青,以後你就叫青青了。”洛妍從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了一個銀鐲子,“這是我給小青青的禮物,你幫她收好吧。”
眾人的眼裏頓時射出了豔羨的光芒,慕容宣忙走過來道,“這怎麼使得?”
洛妍笑了笑,“有什麼使不得的?我和這孩子有緣分。我先走了,以後我還會來看小青青。”
慕容宣擺手道,“不行,不行,我的羊湯都快熬好了,白仙女一定要喝一口才走。”眾人也七嘴八舌的挽留,洛妍隻好笑道,“好。”
帳篷外麵,鐵鍋裏的羊肉已經散發出誘人的香味,慕容宣忙走了出去,卻聽他突然驚喜的叫了一聲,“楊大哥,怎麼是你?真是巧,我媳婦今天生了個閨女,剛熬好羊湯,你快進來喝一碗!”
“楊大哥,你快進來啊,發什麼呆?”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有人道,“好,那就叨擾了。”
那聲音十分低沉,但聽在洛妍耳朵裏,就像炸響了一個驚雷一般,她轉頭看著帳篷門口,隻覺得全身血液好像這一刻都已經被抽空。
慕容宣挑起了門簾,一個洛妍永遠都不會認錯的身影一步步走了進來。有人在低聲叨叨,“呀,這就是那個徒手殺了隻黑熊的楊兄弟?”“倒是挺年輕的。”
不過,洛妍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她隻是坐在布簾後麵,從布簾的縫隙裏呆呆的看著他,除了黑了一些,他的樣子居然一點都沒有變,還是穿著黑色的衣服,那刀刻一般冷峻的五官,那雙明亮銳利的眼睛,都和三年前一模一樣,他的每一根頭發,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卻根本沒有辦法發出任何聲音。
慕容宣笑道,“楊大哥,有兩年沒見了吧,你找到你的妻子沒有?”
澹台揚飛點了點頭,“找到了。”他的眼睛轉向布簾的方向,輕聲道,“洛洛!”
洛妍的眼前早已一片模糊,夢遊般站了起來,慢慢走了過去,澹台先是靜靜的看著她,突然跨上一步將她緊緊的摟在了懷裏,“洛洛!”
洛妍用盡全身力氣抱著他,聽得見他的心在砰砰的狂跳,就像她自己的心一樣。她有無數問題想問他,卻一個也不敢問出來。這樣的情形,在她的夢裏出現過太多次,她隻怕一開口,自己就會又一次醒過來。
突然間,澹台將她打橫抱了起來,轉身大步走了出去,抱著她跳上馬背,催馬便向草原狂奔而去,身後留下若幹個已經化成了泥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