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顛峰之處(1 / 3)

千丈冰雪成天闕,萬裏星雲照此間。

貓芽峰之頂,別無半分草木,全是一塊一塊黑色的巨石匍匐在地,白雪輕落其間,掩去了巨石原本猙獰的麵目,看起來並不可怖。

顛峰的景色,並非冰冷,而是蕭瑟寂寞,沒有多餘的顏色、沒有多餘的生命,甚至沒有多餘的立足之地,隻有滿目的黑與白。

一個人坐在極高之處,冰雪耀然的黑色巨石之上,懷抱著一具黑琵琶。那琵琶極黑極光,半輪明月在極黑的琵琶麵上熠熠閃光,不知是由什麼材質繪就,而月下紅梅豔然,點點就如殘血,開遍了整個琵琶麵。

唐儷辭踏上最後一塊黑岩,眼前是一片細膩光潔的雪地,雪地盡頭一塊黑色巨石聳立,巨石之上遍布積雪,難掩黑岩猙獰之態。

聽聞有人踏上岩石之聲,坐在顛峰的人緩緩抬起了頭,他麵罩黑紗,頭戴布帽,絲毫看不出本來麵目,然而手指如玉,柔潤修長,十分漂亮。

“唉……”唐儷辭步上岩台,卻是輕輕歎了口氣,“真的……是你。”言下,似早在意料之中,卻遺憾未出意料之外。

懷抱黑琵琶的黑衣人一動不動,良久,他慢慢開口,聲音卻是出奇的低沉動聽,“想不到受我一掌,擲下水井,再加一桶桐油,你還是死不了。”聲音出奇的動聽,但言下之意,卻是怨毒到刻骨銘心,反成了淡漠。

唐儷辭衣袖一拂一抖,負袖在後,背月而立,“你曾說過,即使——是隻有老鼠能活下去的地方,唯一能活下來的‘人’,一定是我。”他的臉頰在陰影之中,並沒有看那黑布蓋頭的黑衣人,“我沒死,那是理所當然。”

“嗯……”黑衣人慢慢的道,“當年我應該先切斷你的喉嚨,再挖出你的心,然後將你切成八塊,分別丟進兩口井,倒上兩桶桐油。”他說話很好聽,開口說了兩句,一隻灰白色的不知名的夜行鳥兒盤旋了幾圈,竟在他身側落下,歪著頭看他,仿佛很是好奇。

“阿眼……”唐儷辭低聲道,“我還能叫你一聲阿眼嗎?”

黑衣人慢慢的道,“可以,你叫一聲,我殺一個人;你叫兩聲,我殺兩個人,依此類推。”

“阿眼,”唐儷辭道,“我問你一句話,猩鬼九心丸真的是你……親手做的?”

黑衣人雙目一睜,雖然隔著黑紗,卻也知他目中之怒,“一條人命,我會記到你那書童身上,告訴他要小心了!”

他聲色俱厲,唐儷辭充耳不聞,人在背光之中站立,緩緩重問,“猩鬼九心丸真的是你親手做的?”

黑衣人琵琶錚然一聲響,“當然。”

“為什麼?”唐儷辭緩緩轉過身來,不知是他的表情一貫如此平靜,還是他已把自己的表情調整得很好,月光下他的臉色殊好,別無僵硬痛苦之色,一如以往秀雅平靜,“當年我吃藥的時候,是你說不好是你要我戒的,是你說那不能玩那會害人一輩子……是你說你恨賣藥的毒販,所以我戒毒我把他們一一毀了……是你說我天性不好,控製欲太強,所以我改……是你要我做個好人……所以我就做一個好人——你,欠我一個解釋。”他一句一句的說,既不急躁,也不淒厲,語氣平緩的一句一句說,說到最後,語氣甚至柔和起來,近乎口對耳的輕聲細語。

“為什麼?”黑衣人豎起了琵琶,亂指往上一抹,隻聽叮咚一陣嘈雜的亂響,他五指再一張,亂響倏然絕止,四周刹那寂靜如死,“為什麼隻是為了傅主梅,隻是為了你沒有登上最高的位置,隻是為了你心裏不平衡不滿足,你就想要大家陪你一起死?你就能拉斷電線你就能身上藏刀你就能舉杯要大家和你一起喝毒藥?為什麼穿越時空到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全世界隻有我們彼此是親人是朋友,你還能逼死方周,拿他的命換你的武功前程?都是為了錢不是嗎?都是為了錢……”他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什麼都想要,知道你一定不肯承認主梅比你強,但怎麼也想不到你竟然會為了這麼一件小事想要大家同歸於盡!樂隊的資金是你爸出的沒錯,但我們不是陪你玩的玩具,就因為是你家的資金,所以你就一定要是主唱,一定要做得最榮耀麼?做不成主唱,你就要大家一起死,拉斷電線沒死成反而穿越時間到達這裏,你還不知道懺悔,逼走主梅害死方周,都是你做的好事!還是為了錢!為了謀生的那一點錢——”他胸口起伏,自行緩了一口氣,“既然都是為了錢,有錢就不必失去一切,不必受製於人,不必欠人人情,不必做不情願的事不必有犧牲,那麼——我對自己發誓,自你逼死方周之後,我若要活下去,就先要坐擁天下最多的錢!”

唐儷辭清澈秀麗的雙眸微微一闔,低聲道,“有錢……才能活下去,才不會失去……”原來,並非隻有他一人留有這樣殘酷的回憶,“但是世上賺錢的方法有千百種。”

“你有方周留下的本錢,你有你爭權奪利的天分,你有你渾然天成的運氣,你有你看透機會的眼光,我沒有。”黑衣人頭上的黑頭巾在山風中突然被掀起了一角,露出他的額角,若說世上有人連露出額頭都能令人感覺是冷豔的,那麼眼前這人便是。“我懂的,隻有做藥。反正這個世界這群人,早已死了一千年了不是嗎?就算我不做藥,在你和我生活的年代,他們也早就全都死了,早死晚死,一樣要死,對你和我來說,毫無差別。”

“既然如此,”唐儷辭踏上一步,“錢,你現在不一定比我少,有了你想要的東西,可以收手隱退了吧?”

“隱退……”黑衣人手指微扣琵琶弦,“現在已不能收手,吃藥的人越多,感染的人越多,就需要更多的藥,這也是救人。”

“這是借口,”唐儷辭緩步前行,踏上黑衣人所盤踞的黑岩,“還是很差的借口。”

“你想聽見什麼?”

“掌握數不清的錢,控製數不盡的人,就忍不住想要更多的東西,是不是?”唐儷辭低聲問,問到此時,嘴角微微上翹,已含似笑非笑之態。“反正此時此刻此天之下,在你看來都是一群死人,那麼做一群死人的閻羅,嚐試一下你從未嚐試的滋味,做一件你從未想過的事,說不定——會活得比從前寫意,也比從前自我,是不是?”他的睫毛微微往上一抬,凝視黑岩上的黑衣人,“承認吧……阿眼,你有你的野心,就像我當年……”

“第二聲,記下沈郎魂之命。”黑衣人低聲道,“噓……不要把我和你相提並論,你做的事和我做的事毫無關聯。至於我想做什麼,反正誰說話我都不信,包括我自己在內,現在說什麼、以後說什麼,反正都不是真心話,究竟說的是什麼,你又何必這麼在意?我要做什麼,隨我的心意就好,和你無關。”

“是嗎?”唐儷辭踏上黑岩之頂,與黑衣人共踞這一塊離天最高的猙獰之石,“和我無關,是因為此時此刻,在你眼裏看來,我也是一個死人嗎?”

“當然。”黑衣人琵琶一豎,扣弦在手,“踏上這塊石頭,就不必下去,將你葬在數百丈高峰之顛,算是我對得起你、也對得起過去二十年的情誼。”

唐儷辭負袖冷眉,黑衣人指扣琵琶,兩人之間疾風狂吹而過,冰雪隨狂風如細沙般緩慢移動,一點一點,自猙獰黑岩上滑落,撲入萬丈冰川,墜下無邊深淵。隻聽唐儷辭輕輕歎了一聲,“把我葬在這數百丈高峰之顛,算是對得起我,也對得起過去二十年的情誼……你可知道今天為什麼我會站在這裏阻你大事?你可知道為什麼我要出手幹預,為什麼我要從餘泣鳳那裏搶走藥丸,為什麼我要引你上碧落宮?為什麼我放任我最關心在意的錢和名譽、地位於不顧,一定要在這裏將你攔住?”他一字一字的道,“因為你說過,要活得快樂,要心安理得,要不做噩夢,要享受生活,一定要做個好人。隻有人心平靜、坦然,無愧疚無哀傷,人生才不會充滿後悔與不得已,才會不痛苦。我……痛苦過,所以我懂;而你呢?”他再踏上一步,“而你從來沒有走錯路,你自己卻不懂,所以我來救你——這個世界對我而言也是充滿死人,毫無眷戀,你害死誰我都不在乎,但是你害死你自己——你自己要害死你自己——你日後必定會做噩夢會痛苦會後悔,我就一定要救你!一定不讓你走到當初我那一步!”他伸出手,“阿眼,回來吧。”

“哈哈,你越來越會說話,也越來越會裝好人了!”黑衣人仰天大笑,黑色布幕飄起,露出一角白皙如玉的肌膚,眉線斜飄,出奇的長。“第三聲!既然你說到我害死誰你都不在意,那麼第三個,我就殺了這個孩子——”他雙手一動,竟從擋風的黑琵琶後抱出一個繈褓,那繈褓裏的嬰兒稚嫩可愛,兩眼烏溜,赫然正是鳳鳳!鳳鳳被唐儷辭寄養在山下人家,卻不知何時給黑衣人擄來了。

唐儷辭目不轉睛的看著鳳鳳,鳳鳳似是穴道被點,兩眼委屈的充滿眼淚,卻哭不出來,可憐兮兮的看著唐儷辭,一動不動。黑衣人掐住鳳鳳的脖子,“你逼走主梅害死方周,貪圖金錢武功,如今更是身為國丈義子,坐擁萬竅齋珠寶,這樣的人,也敢和我談你要救我——也配和我說你要救我?哈哈哈哈……天大的笑話!”他雙指運勁,“這個孩子,就是你冥頑不靈,不聽號令害死的——”

“且慢!”唐儷辭出手急阻,黑衣人琵琶一橫,擋在兩人之間,“你再進一步,我便一掌把他拍成肉餅,死得連人形也無!”唐儷辭的臉色終於有些微變,“他……他是她的孩子,你怎麼忍心對他下手?”黑衣人冷笑,“這是她和別人生的孽種,她既然是我的女人,我殺她的孽種,哪裏不對?”唐儷辭道,“孩子是她的希望,你殺了她的孩子,她必定自盡,你信是不信?”黑衣人微微一震,唐儷辭疾快的道,“且慢殺人,你要以什麼換這孩子一命?”他按住黑衣人的手,兩人之間的距離隻有一具琵琶之遙,隻聽他低聲道,“不管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除了……”

“你——”黑衣人冷眼看著他按著他的那隻手,“你這麼關心她的孽種做什麼?難道你也……”唐儷辭眉頭微蹙,並不回答。黑衣人突爾大笑起來,“哈哈哈哈,連你也迷上了那個賤婢?哈哈哈哈,那賤婢果然是魅力無雙,竟然連你都被她迷倒……真是不世奇功,回去我要好好犒勞她,竟然為我立下如此大功,哈哈哈……”唐儷辭道,“你要什麼換這孩子一命?”

黑衣人緩緩放開掐住鳳鳳咽喉的手指,“你自盡,我就饒他不死,說不定……還帶回去給那賤婢,她一定感恩戴德,從此對我死心塌地……”唐儷辭道,“不錯,你把他帶回去,她一定對你感恩戴德,從此死心塌地。”黑衣人冷冷的看著他,“自盡!”

唐儷辭驀然拂袖,“不管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除了要我死之外!要我自盡,不如你當場掐死他。”黑衣人仰天大笑,“哈哈哈……偽善!連你自己都無法自圓其說的偽善!可笑之極!”他一手抱鳳鳳,一手握琵琶,“不肯死就算了,讓我再殺你一次,這一次,絕不讓你複生。”

“阿眼,殺人,是你心裏想要的結果麼?”唐儷辭振聲喝道,“如果我說方周沒死,你——”黑衣人哈哈大笑,“方周沒死——方周沒死——事到如今,你還敢騙我說方周沒死——是你——”他手指唐儷辭的眼睛,“是你將他的屍身浸在冰泉之中,是你讓他死不瞑目,是你不讓他入土為安,是你要淩虐他的屍身、剖開他的胸口挖出他的心——自你登上貓芽峰,我就排遣人馬搜查你唐家國丈府,果然找到方周的屍體。是我將他親手安葬,是我為他立碑,今天你竟然敢說他還沒死——你騙誰?”

“你——”唐儷辭右手猛然按在腹上,仿佛突然而起的疼痛讓他不堪忍受,臉色頓時煞白如死。黑衣人左手橫抱鳳鳳,錚的一聲琵琶聲響,“騙局已破,再說一句,剛才你走的那條繩索已被琵琶聲所斷,今天除你之外,碧落宮雞犬不留!動手吧!”

“你將他葬在什麼地方?”唐儷辭左袖一揚,那張秀雅斯文的臉一旦起了淩厲之色,一雙麗眸赫然正如鬼眼,眼白處刹那遍布血絲,黑瞳分外的黑,觀之令人心頭寒顫。

“今天打敗我,我就告訴你。”黑衣人低聲而笑,“真是諷刺的好彩頭,哈哈哈哈哈……”

“柳眼!今夜會讓你知道,就算是今時今日,我仍然是四個人中最強的——”唐儷辭臉色煞白,半截銅笛斜掠指地,“我一定有辦法救你、也一定有辦法救他!”

黑紗蒙麵人琵琶一動,龐大黑岩之上積雪轟然爆起,化作雪屑瀟瀟散下,唐儷辭斷笛出手,掠起一陣淒涼尖銳的笛音,合身直撲,卻是點向柳眼的雙眼!

青山崖。

過天繩斷!

池雲、沈郎魂倏然變色,然而碧落宮中湧起的雲霧卻在此刻漸漸散去,蘭衣亭之頂霍的一聲火焰升起,照亮方寸之地,卻見蘭衣亭頂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塊木牌,上麵並未寫一字,卻懸掛一個小瓶,看那顏色、樣式,正是唐儷辭自餘家劍莊奪來的“猩鬼九心丸”!

遍布碧落宮的麵具人頓時起了一陣諾大混亂,白衣女連連喝止,卻阻止不了麵具人紛紛湧向蘭衣亭下,正要人要縱身而起,麵具人中有人喝道:“且慢!定有詭計!稍安勿躁!宛鬱月旦,出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颯颯山風之中,有人口齒清晰,緩緩而道,“正如大家所見,這就是猩鬼九心丸。”聲音悅耳動聽,發話的人卻不是宛鬱月旦,而是鍾春髻。“在下鍾春髻,為雪線子之徒,碧落宮之友。大家身中猩鬼九心丸之毒,增長了功力,卻送了性命,何等不值?若是為了保命,終生受製於人,那又是何等不甘?碧落宮與江湖素無恩怨,自然與大家也並無過節,過天繩斷,貴主已不可能踏上青山崖,大家既然並無過節,何不就此罷手,坐下和談呢?”她聲音既好聽,又非碧落宮之人,說得又是頭頭是道,條理分明,麵具人麵麵相覷,不禁都靜了下來。

“哪裏來的賤婢!藏身暗處蠱惑人心!”蒙麵白衣女卻是紛紛叱吒了起來,白霧散去,隻見三五成群的白衣女身周已有青衣人團團圍住,正是碧落宮潛伏的人馬,雖未動手,但這群年輕女子顯然絕非碧落宮眾高手之敵,叱吒了幾聲,眼見形勢不妙,漸漸住嘴。

浩浩夜空,朗朗星月之下,隻聽鍾春髻道,“我方手中尚有數百粒猩鬼九心丸,可解各位燃眉之急,服下之後,兩年之內不致有後患。不管各位決意與我方是敵是友,這粒藥丸人人皆有,並無任何附帶條件,各位少安毋躁,片刻之後便有人奉上藥丸。”她說完之後,兩位碧落宮年輕女婢腳步輕盈,姍姍而出,一位手中端著一大壺清水,一位手中捧著十來個其白如雪的瓷碗。兩位姑娘年紀尚輕,驟然麵對這許多模樣古怪的人,都是滿臉緊張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