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宛鬱月旦伸手搭上她的肩,“請帶路。”
沈郎魂抬起頭來,凝視對麵雪山,隻見五名白衣女子和兩個人影會合,一路繼續往山頂攀爬,一路匆匆下山。以此看來,這“應天弩”設百毒繩之事,並非風liu店事先計劃,而是倉卒之間的應變之法,這幾名女子也是追蹤尊主而來,但不知山顛究竟發生何事,導致如此變故?他內心深處自不相信那兩人就此死了,若無萬全之策,那兩人絕不可能跳崖而亡,更何況還有一人是自行跳下,雖說數百丈懸崖墜之必死,但對這兩個人來說,總有不死的方法。
浩瀚雲海之下,風雲湧動,風嘯之夜,狂風吹得山峰岩石崩裂,攀岩而生的鬆木搖搖欲墜,宛若不得人氣的地獄。
一道黑影破雲而下,刹那已下墜數十丈之遙,其後一道灰影加速撲下,在黑影離地尚有數十丈之時,一把抓住了黑影。兩人相接,墜勢加劇,正在此時,灰影腰間“啪”的一聲巨響,兩條紅色腰帶震天而起,刹那之間竟衝開二三十丈長,幅闊之寬竟在三尺以上,驀然就如長了一對鮮紅色的翅膀。受此腰帶之力,加上風嘯之威,兩人急墜之勢趨緩,堪堪落地之時,灰衣人出掌劈空,素白雪地頓時轟然一聲,被劈開了一個碗口大的凹痕,而刹那冰層迸裂,龜裂出如蜘蛛網般的紋路。受這腰帶、狂風和一掌之力,兩人安然落地,灰衣人受冰層反震之力,胸口真氣激蕩,驀然另一股真力透體而入,震動五髒六腑,他唇角微勾,“你——”
被灰衣人所救的黑衣人麵上黑紗雖早已被風刮得不知去向,但衣上蒙頭黑布卻仍在,遮去他大半麵孔,正是柳眼。但聽他低聲而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就像我從前所說,你就是太重感情……太重感情的人,為何會逼走兄弟、害死朋友?我真是不能理解,但是如你這般做法,永遠也殺不了我,哈哈哈哈……”黑衣人以袖遮麵,揚長而去,在雪地上幾乎不留痕跡。
“呃……”唐儷辭手按胸腹,跪坐雪地之中,唇角溢血,染得那似笑非笑的唇尤為紅潤鮮豔,“哈哈,在山顛敗於我手,你就跳崖自盡……我拚死救你……你就給我一掌……阿眼你……你真是青出於藍……而……”他低聲說到這裏,猛然“呃”的一聲吐了一口血出來,以手捂唇,指間、雪地盡是血絲,就如那一天,他親手挖出摯友破碎的心髒,埋入自己腹中。
如今……方周入土為安……他費盡心機所做的一切,意義何在?
而後果……又要如何收拾?
唐儷辭跪坐在雪地之中,滿頭銀發隨狂風暴雪飄動,血染半身,腰上豔紅飄帶迤邐於地,末端在風中獵獵作響,就如一尊煞紅煞白的冰像,既秀麗,又狂豔詭異莫測。
龜裂的冰層盡頭,有人嗒的一聲輕響,踏上了這塊暴風雪中被毀壞殆盡的雪地,入目瞧見那綿延二三十丈長的豔紅飄帶,輕輕啊了一聲,“唐公子……”
唐儷辭抬起頭來,隻見風雪飄搖之中,一人身著暗色裘衣,緩步而來,走到他身邊伏下身來,“你怎麼了?”月光淒迷,雪地映照著月光,卻是比其他地方亮些,隻見來人眉目端正,容顏清秀,微微帶了一絲倦意,年不過二十歲,乃是一個裘衣挽發不戴首飾的年輕女子。
“阿誰……”唐儷辭唇角微勾,露出一個如他平日般淡雅的微笑,“別來無恙。”
裘衣女子目光轉動,看了一眼他腰上所係的豔紅飄帶,以及身上地上所流的鮮血,“他……他墜崖而下,是你救了他?”
唐儷辭笑笑,“嗯。”
“而你救了他之後,他卻打傷了你?”裘衣女子輕輕的問,眉眼之中那層倦意略重三分,“唉……”
“嗯,阿誰姑娘……”唐儷辭自冰雪中站了起來,墜下深淵,身受重傷,但舉手投足之間唐儷辭風采依然,絲毫不見踉蹌掙紮之態,明珠蒙血,依舊是明珠。“冰天雪地,寒冷異常,既然他已經無恙回去,姑娘也請回吧,否則若是受寒,豈非我之過?”言罷微笑,笑意盎然。
裘衣女子點了點頭,卻站著不走,“我的孩子,他……他近來可好?”
“很好。”唐儷辭笑顏依然,毫無半分勉強,“姑娘跟隨他身邊,他脾氣古怪,姑娘小心。”
“他——”裘衣女子緩緩的道,“他我行我素,胡作非為,一旦心之所好,即使夜行千裏,橫渡百河,他也非做不可。不過……”她眼望唐儷辭身上斑斑血跡,“他不算個特別殘忍的人,隻不過任性狂妄,或許是受過太大的傷害……這一掌如果他真有殺你之心,你必已死了,隻是或許連他自己都不明白……”
“我明白。”唐儷辭柔聲道,“阿誰姑娘,請放心回去,風liu店猩鬼九心丸之事我必會解決,今夜請莫說在此遇見了我。”
裘衣女子淡淡一笑,笑顏清白,“卑微之身,飄萍之人,唐公子何等人物,不必對我如此客氣。托孤大恩,阿誰永世不忘。”行了一禮,她低聲道:“唐公子身負重任,頗受煎熬,還請珍重。”
唐儷辭微微一笑,本要說話,卻終是未說,目送裘衣女子緩步離去。
她是鳳鳳的娘,是柳眼的婢,也是柳眼心心念念,不想愛又不能不愛的女人,是一個好人。
仰頭看了下數百丈的雪峰,他手按胸腹之間,眉心微蹙,隨即雙袖一抖,腰際所纏的豔紅飄帶倏然而回,握在手中,不過盈盈一把。這豔紅飄帶,乃是洛陽蓮花庵最富盛名的菩鵑師太畢生心血,以一種殷紅色小蟲所吐的絲織就,此絲細於蠶絲百倍,強韌遠在蠶絲之上,而刀劍、水火不侵,乃是一件難得的寶物。不過正因此物刀劍難傷,故而無法剪裁成衣,自織成至今仍是一塊三尺餘寬,四五十丈長的布匹,價值連城,菩鵑師太生平紡織無數,獨對此物珍愛倍之,不肯出售。數年前唐儷辭因故與她相識,菩鵑師太坐化圓寂之時將此物送他,而此次雪山之行唐儷辭思慮周密,早已料到有墜崖之險,所以一早帶在身上。收拾好飄紅蟲綾,他縱身而起,再上雪山,重傷之身起落之勢仍如鷹隼,片刻之間,已上了數十丈之高。
池雲自岩壁攀爬而下,雖是驚險萬分,仗著一身武功化險為夷,期間滑下幾次,福大命大僥幸未傷。待他堪堪到達山下,已是天色微明,遍尋山底不見唐儷辭人影,隻見雪地崩裂,血跡斑斑,該死的兩人蹤跡杳然,不要說屍體,連一片衣角都沒有留下。他尋不到人,卻見染血的雪地之上留有一行淺淺的足印,依稀是女子所留,心下詫異,沿著足跡追了出去。
池雲離去不久,宛鬱月旦和鍾春髻趕到峰下,繞貓芽峰一周,他們卻並未找到這片染有血跡的冰地,轉了幾圈,宛鬱月旦一聲輕歎,“找不到人,說明墜崖之人未必有事,此地寒冷,還是回去吧。”鍾春髻舉目四顧,“他們要是摔了下來,掛在山壁之上,不是也……也……”宛鬱月旦柔聲道,“貓芽峰山勢陡峭,罕有坡度,多半是不會的。”鍾春髻低聲道,“那……那要是他摔得……摔得粉身碎骨,豈不是也找不到……”宛鬱月旦微笑,“鍾姑娘切莫心亂,宛鬱月旦相信,以唐儷辭之能,絕不至於墜崖而亡。”他說出“切莫心亂”四字,鍾春髻頰上生暈,突然之間,不知說什麼好,怔怔看著宛鬱月旦,這個人的眉目仍是那般精致秀雅,神態仍是那般從容,如果方才是他墜崖,自己又會如何呢?
“那現在該怎麼辦?”鍾春髻輕聲問,“順利收服風liu店下六十三人,但是他並沒有說收服之後又該如何。”宛鬱月旦道,“現在……回宮中說那兩人無事,靜坐等他回來便是。”
雪峰之顛。
雜亂的雪印,數道濺血的痕跡,冰雪盡去、露出嶙峋岩骨的巨大黑岩,一切的一切,發生得如此短暫,卻又似發生得如此遙遠。
白素車持刀上山,身後跟隨兩名白衣女子,踏上峰頂,隻見風雪徒然,並無人跡,然而狂風之中隱約有嬰兒微弱的哭聲,似遠似近。她嗯了一聲,隻見在顛峰岩縫之中露出繈褓一角,一個不過數月的嬰兒被夾在岩縫之間,凍得滿臉青紫,極其微弱的哭著。這孩子若不急救,不消片刻便即斃命。
“白姐姐,這是——”白素車身後的一名白衣女子嬌聲道,“這是誰的孩子?怎會在此?”白素車搖頭道,“我也不知,不可思議,尊主和唐儷辭決戰在此,怎會突然多了一名嬰兒?”白素車身後另一名白衣女子卻道,“我知道,這是上山前燕兒姐姐從雪山那戶獵人家裏奪回來的,好像是尊主非常看重的人。”
“既然是尊主看重的人,白姐姐,殺了他!”那白衣女子嬌吒,唰的一聲拔出劍來,“或者讓我一劍斬為兩段。”白素車把那嬰孩自岩縫裏扯了出來,伸指一觸那嬰孩的臉,隻覺冰冷之極,更勝寒冰,這孩子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竟然不死,也是一件奇事。“你要殺他?”
“不錯!尊主心中牽掛的人太多,我要他有一日心中隻有我一個!”白衣女子殺氣凜凜,另一人道,“讓他在這裏自生自滅,既然尊主不在,我們快點回去吧。”白素車輕輕歎了口氣,“你們……你們還真是被小紅調教得很徹底,殺人滿門毫不在乎……真的要殺這個孩子?”她右臂將鳳鳳抱在懷中,“誰先殺了這個孩子,我就教誰一記劍招如何?”
“好!”兩位白衣女子嬌吒一聲,刀劍齊出,如電光流轉,直擊白素車懷中的鳳鳳。“叮當”兩聲脆響,“啊——”的混在一起的慘叫,隻見兩道白影受創飛出,直墜山崖之下——這兩人不是唐儷辭,自也沒有會半路打開的飄紅蟲綾救命,眼看是不能活了。
白素車一招殺兩人,拂袖而立,神色不變,仍是那般清靈,將鳳鳳抱在懷中,她運功攻入他體內,為他解除寒氣。
“好一個女中豪傑。”狂風暴雪之中,有人輕輕一笑,“白姑娘,這一擊很漂亮。
白素車驀然回身,隻見身後巨岩之下,不知何時已站了一人,灰袍寬袖,半身染血,然而風姿卓然,袖袍飄揚,絲毫不見憔悴之色,正是唐儷辭。“唐儷辭……”她斷戒刀在手,斜對唐儷辭,沒有絲毫畏懼之色,“你要怎地?”
唐儷辭右手輕按腹部,“今夜之戰,有兩件事很奇怪……其一,梅花易數、狂蘭無行分明是風liu店兩大戰力,為何不能出手?其二,紅姑娘心計過人聰明絕頂,又善引弦攝命之術,為何沒有出現戰場,導致青山崖局麵突變之後,風liu店無人主持,難以應對?當然理由可有千百種,不過我想最具可能性的一種……是風liu店中有內奸,此人非但臥底風liu店,而且地位甚高,能夠影響紅姑娘戰局排布,甚至能對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暗下手腳,導致兩人沒有聽令出手。”他微笑看著白素車,“白姑娘智勇雙全,自我犧牲之大,真令江湖男兒汗顏。”
蕭蕭雪峰之上,白素車目不轉睛的看著唐儷辭,斷戒刀寒芒依舊閃爍,她緊緊握著刀柄,過了許久,輕輕歎了口氣。唐儷辭踏上一步,對她懷中的鳳鳳伸出手,白素車將孩子抱還給他,身後晨曦將起,她看著懷抱嬰兒的唐儷辭,眼波漸漸變得溫柔,“你果然……和他不一樣。”
“池雲還是孩子心性,凡事隻看表麵,”唐儷辭道,“不過雖然他嘴上惡毒心思簡單,卻不是個薄情的人。”
白素車幽幽一歎,“不管他薄不薄情,白素車此生,終是不會嫁他。”她拂了拂鬢邊飄飛的頭發,“當初爹將我許配池雲,我真的很不樂意,逃婚之事並非有假……此時人在風liu店中,婚姻之事更是無從說起,唐公子不必為池雲做說客,今生今世……姻緣之事再也休提。”
唐儷辭上下打量著她,“芙蓉其外,剛玉為骨,白府能得姑娘此女,真是莫大榮耀。”
白素車柳眉微揚,“承蒙家父教導,為江湖正道盡力,縱然博得漫天罵名而死,白素車死而無憾。”她說得淡泊,麵上更是絲毫不露遺憾之色,風骨坦蕩,猶勝男子。
唐儷辭不再說話,望著白素車的眼睛,忽而微微一勾,那眼線一勾之間流露的是讚賞之笑。晨曦初起,雪山清靈之氣頓生,白素車清清楚楚的看見,心頭突而微微一亂,她貌若纖秀,心氣卻高,行事幹練淩厲,為男子所不及,如此被男子深深凝視,卻是從所未有。“當年我逃婚離開白府,在路途上遇到強敵,身受重傷,被小紅所救。”她道,“從此加入風liu店,主管風liu店下三十六白衣役使。風liu店雖然尊柳眼為主,但真正統管全局之人卻是小紅,尊主為人任性,除了調製猩鬼九心丸,幾乎從不管事。小紅之上尚有東西公主,那兩人並非女子,而是練有一種威力強大的奇異武功,練到九層,男化女身,而一旦功成圓滿,便又恢複原來形貌,從此駐顏不老。”
“梅花易數、狂蘭無行在風liu店中地位如何?”唐儷辭沉吟,“另外,七花雲行客中剩餘的那位‘一桃三色’,可也在風liu店中?”白素車搖了搖頭,“他們都歸小紅暗中調遣,平時幾乎沒看到人,至於一桃三色,我也不知是否被小紅網羅,從未見過。”唐儷辭目光自她臉上移開,望著徒留打鬥痕跡的黑色岩石,“那就是說,風liu店內臥虎藏龍,不能輕舉妄動,隨便挑釁……而風liu店雖然名為柳眼所有,但實際上究竟是誰掌控局麵,隻怕難說。小紅、東西公主、甚至內中不見表麵的人物,都可能是其中的關鍵。”白素車柳眉微揚,“正是如此。”
唐儷辭看了一陣那雪地,視線緩緩移回白素車臉上,柔聲道,“你辛苦了。”白素車頓了一頓,別過頭去,“我不辛苦,一旦此間事了,白素車倘若未死,一定刎頸於池雲刀下。告辭了!”她轉身而去,起落之間捷若飛鶴。
懷裏的鳳鳳已漸漸暖了,哭了半日累得狠了,趴在他懷中沉沉睡去,滿臉都是眼淚的殘痕。唐儷辭輕輕拍了拍他,目望白素車離去的方向,要說心機,池雲遠遠不如他這未婚妻子,否則郎才女貌,本是一對佳偶,可惜、可惜。
朝陽初起,丹紅映冰雪,晶瑩耀目,唐儷辭懷抱鳳鳳,縱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