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雖然在一個小鎮上,同農村並不隔離,倒是雞犬相聞的。也許有人以為雞犬之聲不會引起什麼美的聯想吧,那就大錯特錯了。從童年起,雞鳴犬吠都使我深深感到農村入夜安靜得可愛,使我對“鳥鳴山更幽”多一層體會。以後長期住在城市裏,總惋惜聽不見這兩種聲音。一九二六年我回故鄉省母,它們喚起許多童年回想,使我感到很大的安慰。我在白沙時寫過一首長詩,有句雲:“雞鳴頻頻憶故村。”是當時的真情實感。
抗日戰爭勝利後一年多,我才有機會沿著視為畏途的川陝公路坐長途汽車回鄉。第一天到達一個小村的旅店過夜。天將破曉時,醒來聽到雞鳴,周圍死般沉靜。月色窺窗,似乎在致黎明的問候。“雞聲茅店月”——這詩的意境在我的心上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記,這瞬間的生活我認為是最幸福的人,隻有死亡才能泯滅它。旅途的萬苦千辛統統可以忘懷了。
有時候視覺和嗅覺聯合起來,留下的印象就更鮮明難忘,時時閃現在我們的心頭。妻同我都很愛夜來香。新婚後,一次坐在小院裏乘涼,旁邊有一盆夜來香,我們目不轉睛看著它。花朵突然放苞,清香撲鼻,我們相視微笑。雖然前年我們才買到一盆夜來香,想一溫舊夢而終於失望;但我們隻要一提起或想到這個花名,舊時的情景就會像一幅美妙畫圖呈現在我們眼前,人生難免的一些小小煩惱也就煙消雲散了。
哈德生說:我們偏愛一種花,因為這種花與我們的快樂童年或早年生活有親切的聯係。
這種聯係使一種花成為花中之王,有微妙的魅力,隻要見到它或嗅到它,就可以在我們的腦子裏喚起美麗的幻像。這使我想起童年看到孔燕在菊叢飛舞,攜情侶踏雪尋梅的往事,我在《初戀》中寫過,在這裏就不重述了。
在白沙,同遊侶一次漫步經過一段峽穀,走上一座小山,看到竹枝上一隻小鳥(大概是畫眉),頭對夕陽歌唱。“白雲深處有人家。”但我未見到人,隻聞微風吹送來的水仙香味。鳥語花香結合,留下永不磨滅的美妙印象,在鳥語花香的環境中,雖然花鳥不同,這幅圖景總會浮現在眼前腦際。
除鳥之外,我很喜愛兩種昆蟲——蟋蟀和知了。蟋蟀的彈琴聲,我覺得比人工的樂聲更為悅耳。它能喚起多少我童年的愉快回憶啊!它同我童年小友的歡笑聲分不開。它使我會突然聽到初戀情人銀鈴般的笑語。除在白沙偶然聽到一兩次,這美妙的彈琴聲我多年都沒有聽到過了。但“輕柔的聲音化為烏有,音樂還在記憶中顫抖”。
在天津這樣喧鬧的城市中生活多年,這樣的經驗就比較少了。我不像哈德生,對城市生活懷著那樣深的憎惡,因為我不能像他一樣,覺得在曠野荒原,隻有能最親近地投入大自然的懷抱,並不必聽到“君喉歌宛轉”,就可以“曠野即天堂”。他既然可以同莪默異趣,我也不必勉強和他求同了。
但是物以稀為貴,我在天津的一次經驗特別為我所珍惜。我同妻定情之後,有時我們到海河岸上散步閑坐。一次夏季月夜,我們在樹陰下坐著看海河上的帆船緩緩行駛,船頭白浪在月光中閃閃發亮,忽然一陣蟬聲,我們像傾聽音樂一樣沉醉。抗戰後期我在白沙,一次蟬聲就為我複活了這幻象,使我的鄉愁倍增。今後已到初秋天氣了,我意外聽到小園裏一陣蟬鳴,上言的情景立刻浮現在我的眼前了。與此同時,我也聽到了紡織娘,但卻未引起豐富優美的聯想。
哈德生說,假如我們有一種習慣,在一切地方看到美,看到美的東西能夠欣賞,一切消逝景物的無限形象寶藏,就是我們最好最親的所有物,是常青的歡樂——是儲藏在我們內心裏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