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張曉風(2)(2 / 3)

對於這串有斑點的瑪瑙,我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呢?它的斑痕如此清清楚楚。

然而買這樣一串項鏈是出於一個女子小小的俠氣吧,憑什麼要說有斑點的東西不好?水晶裏不是有一種叫“發晶”的種類嗎?虎有紋、豹有斑,有誰嫌棄過它的皮毛不夠純色?就算退一步說,把這斑紋算瑕疵,世間能把瑕疵如此坦然相呈的人也不多吧?凡是可以坦然相見的缺點都不該算缺點的。純全完美的東西是神器,可供膜拜,但站在一個女人的觀點來看,男人和孩子之所以可愛,正是由於他們那些一清二楚的無所掩飾的小缺點吧?就連一個人對自己本身的接納和縱容,不也看準了自己的種種小毛病而一笑置之嗎?所有的無瑕是一樣的——因為全是百分之百的純潔透明,但瑕疵斑點卻麵目各自不同,有的斑痕是鮮苔數點,有的是砂岸逶迤,有的是孤雲獨去,更有的是鐵索橫江,玩味起來,反而令人忻然心喜。想起平生好友,也是如此,如果不能知道一兩件對方的糗事,不能有一兩件可笑可嘲可詈可罵之事彼此打趣,友誼恐怕也會變得空洞吧?有時獨坐細味“瑕”字,也覺悠然意遠。瑕字左邊的玉旁,是先有玉才有瑕的啊!正如先有美人而後才有“美人痣”,先有英雄,而後有悲劇英雄的缺陷性格,缺憾必須依附於完美,獨存的缺憾豈有美麗可言,天殘地闕,是因為天地都如此美好,才容得修地補天的改造的塗痕,一個“壞孩子”之所以可愛,不也正因為他在撒嬌撒賴蠻不講理之外有屬於一個孩童近乎神明的純潔了直嗎?瑕的右邊是,有赤紅色的意思,瑕的解釋是“玉小赤”,我也喜歡瑕字的聲音,自有一種坦然的不遮不掩的亮烈。

完美是難以冀求的,那麼,在現實的人生裏,請給我有瑕的真玉,而不是無瑕的偽玉。

7唯一據說,世間沒有兩塊相同的玉——我相信,雕玉的人豈肯去重複別人的創製。

所以,屬於我的這一塊,無論貴賤精粗都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我因而疼愛它,珍惜這一場緣分,世上好玉萬千,我卻恰好遇見這塊,世上愛玉人亦有萬千,它卻偏偏遇見我,但我們之間的聚會,也隻是五十年吧?上一個佩玉的人是誰呢?下一個又是誰呢?千年之後又複是誰呢?有些事是既不能去想更不能嫉妒的,隻能安安分分珍惜這匆匆的相屬相連的歲月。

8活佩玉的人總相信玉是活的,他們說:“玉要戴,戴戴就活起來了哩!”這樣的話是真的嗎?抑或隻是傳說臆想?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一塊玉戴活,這是需要時間才能證明的事,也許幾十年的肌膚相親,真可以使玉重新有血脈和呼吸。但如果奇跡是可以祈求的,我願意首先活過來的是我,我的清潔質地,我的致密堅實,我的瑩秀溫潤,我的斐然紋理,我的清聲遠揚,如果玉可以因人的佩戴而複活,也讓人因佩玉而複活吧,讓每一時每一刻的我瑩彩曖曖,如冬日清晨的半窗陽光。

9石器時代的懷古把人和玉、玉和人交織成一的神話是《紅樓夢》,它也叫《石頭記》,在補天的石頭群裏,主角是那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外多出的一塊,天長日久,竟成了通靈寶玉,注定要來人間曆經一場情劫。

他的對方則是那似曾相識的絳珠仙草。

那玉,是男子的象征,是對於整個石器時代的懷古,那草,是女子的表記,是對榛榛莽莽洪荒森林的思憶。

靜安先生釋《紅樓夢》中的玉,說“玉”即“欲”,大約也不算錯吧?《紅樓夢》中含玉定的名字總有其不凡的人主,像寶玉、黛玉、妙玉、紅玉,都各自有他們不同的人生欲求。隻是那欲似乎可以解作英文裏的want,是一種不安,一種需索,是不知所從出的纏綿,是最快樂之時的淒涼,最完滿之際的缺憾,是自己也不明白所以的惴惴,是想挽住整個春光留下所有桃花的貪心,是大徹大悟與大棧戀之間的擺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