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的一個學生法蒂瑪問我:“三毛,我生產的時候請你來好嗎?”我聽了張口結舌地望著她,我幾乎天天見到法蒂瑪,居然不知道她懷孕了。“你,幾個月了?”我問她。
她不會數數目,自然也不知道幾個月了。我終於說服了她,請她將纏身纏頭的大塊布料拿下來,隻露出裏麵的長裙子。“你以前生產是誰幫忙的?”我知道她有一個三歲的小男孩。“我母親。”她回答我。“這次再請你母親來好了,我不能幫你忙。”她頭低下去:“我母親不能來了,她死了。”我聽她那麼說隻好不響了。“去醫院生好麼?不怕的。”我又問她。“不行,醫生是男的。”她馬上一口拒絕了我。我看看她的肚子,大概八個月了,我很猶豫地對她說:“法蒂瑪,我不是醫生,我也沒有生產過,不能替你接生。”她馬上要哭了似地對我說:“求求你,你那本書上寫得那麼清楚,你幫我忙,求求你……”我被她一求心就軟了,想想還是不行,隻好硬下心來對她說:“不行,你不要亂求我,你的命會送在我手上。”“不會啦,我很健康的,我自己會生,你幫幫忙就行了。”“再說吧!”我並沒有答應她。
一個多月過去了,我早就忘記了這件事。那天黃昏,一個不認識的小女孩來打門,我一開門,她隻會說:“法蒂瑪,法蒂瑪。”其他西班牙文不會,我一麵鎖門出來,一麵對小女孩說:“去叫她丈夫回來,聽懂嗎?”她點點頭飛也似地跑了。去到法蒂瑪家一看,她痛得在地上流汗,旁邊她三歲的小男孩在哭,法蒂瑪躺的席子上流下一灘水來。我將孩子一把抱起來,跑到另外一家鄰居處一送,另外再拖了一個中年婦女跟我去法蒂瑪家。此地的非洲人很不合作,他們之間也沒有太多的愛心,那個中年女人一看見法蒂瑪那個樣子,很生氣地用阿拉伯文罵我(後來我才知道,此地看人生產是不吉利的)。然後就掉頭而去。我隻有對法蒂瑪說:“別怕,我回去拿東西,馬上就來。”我飛跑回家,一下子衝到書架上去拿書,打開生產那一章飛快的看了一遍,心裏又在想:“剪刀、棉花、酒精,還要什麼?還要什麼?”這時我才看見荷西已經回來了,正不解地呆望著我。“哎呀,有點緊張,看情形做不下來。”我小聲地對荷西說,一麵輕輕地發抖。“做什麼?做什麼?”荷西不由得也感染了我的緊張。
“去接生啊!羊水都流出來了。”我一手抱著那本書,另外一隻手抱了一大卷棉花,四處找剪刀。“你瘋了,不許去。”荷西過來搶我的書。“你沒有生產過,你去送她的命。”他大聲吼我。我這時清醒了些,強詞奪理地說:“我有書,我看過生產的記錄片……”“不許去。”荷西跑上來用力捉住我,我兩手都拿了東西,隻好將手肘用力打在他的肋骨上,一麵掙紮一麵叫著:“你這個沒有同情心的冷血動物,放開我啊!”“不放,你不許去。”他固執地抓住我。
我們正在扭來扭去的打架時,突然看見法蒂瑪的丈夫滿臉惶惑地站在窗口向裏麵望,荷西放開了我,對他說:“三毛不能去接生,她會害了法蒂瑪。我現在去找車,你太太得去醫院生產。”法蒂瑪終於在政府醫院順利生下了一個小男孩,因是本地人,西國政府免費的。她出院回來後非常驕傲,她是附近第一個去醫院生產的女人,醫生是男的也不再提起了。
一天清晨,我去屋頂上曬衣服,突然發覺房東築在我們天台上的羊欄裏多了一對小羊,我興奮極了,大聲叫荷西:“快上來看啊!生了兩個可愛的小羊。”他跑上來看了看說:“這種小羊烤來吃最合適。”我嚇了一跳,很生氣地問他:“你說什麼鬼話。”一麵將小羊趕快推到母羊身邊去。這時我方發覺母羊生產過後,身體內拖出來一大塊像心髒似的東西,大概是衣胞吧?看上去惡心極了。過了三天,這一大串髒東西還掛在體外沒有落下來,“殺掉吃吧!”房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