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方還能見到駝隊。聽說,那些土黃色的駱駝都是老弱之後,被從大漠販來,賣到中原地帶,送進湯鍋裏去的。當然,在它們臨死之前,還是要作出最後的貢獻:每頭駱駝都馱著沉重的筐,裏麵裝滿了黑色的、亮晶晶的煤炭。駱駝似乎不知道這是它們的死亡之旅,還是慢悠悠地從村子裏穿過,還是慢慢地嚼著嘴巴,伴著單調的鈴聲。
後來,渡船和駱駝都沒有了。
河水徹底斷流,隻留下一個高高的被河水洗出來的青磚碼頭,在暮氣沉沉的嚴冬裏苦苦支撐。
記憶中的渡船也沒有了,你甚至找不到一絲渡船曾經存在的痕跡。
當河水沒有的時候,渡船到哪兒去了?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那些曾經強健歡樂的纖夫已經衰老,被半身不遂和各種疑難雜症附身,變得僵硬。
他們在陽光下坐著,麻木地吸收著光和熱,像落葉一樣蕭瑟,沒有了光合作用。
幾十年的時間,他們變得老態龍鍾。
上小學時,一個同學在已經成為沙地的故河道玩耍時,發現了一把青銅匕首。
匕首的刀柄是一個閉著雙眼的人頭,看起來非常古拙,刻花非常清晰,幾乎沒有生鏽。
這個發現讓我對這條河的曆史刮目相看。
我一直疑心這就是“刻舟求劍”時用過的那一把,遺失在記憶之河。
4
印象中,我小時候經常玩一種叫做“麻藥片兒”的遊戲,這個遊戲是兩個人玩的,有對話,有動作:甲:“拾破爛的老頭有了病,腿發軟,身子發硬。”乙:“什麼病?”甲:“雞毛病。”
乙:“打個麻藥針兒,吃個麻藥片兒,三天三夜不許說話不許動!定!”
“定”字一出來,甲乙二人必須要麵麵相覷,不能有任何動作和表情,更不能笑。誰要是忍不住先笑了,就會輸掉。
有一個爺爺總是喜歡和我玩這種遊戲,每次見到我,他都會和我比試比試,每一次我都會敗下陣來。因為他在我說出“定”字之前,總是先大大地吸上一口氣,把腮幫子吹得鼓起來。我識破了他的伎倆,想強忍住,和他麵麵相覷,大眼瞪小眼。可我每次看到他這副鬼樣子,就會忍不住大笑起來。
他總是拍拍我的頭,笑嗬嗬地扛上钁頭走了。他要去果園刨樹根,刨一個老樹根大概可以掙到幾角錢,還可以把樹根拉回家當柴燒。
他看起來很快樂,其實是個很可憐的人,是個鰥夫,老婆很早就死了。我常常聽他和爺爺說起自己的兒子因為怕老婆,變得忤逆不孝的事。他的親孫子和我們年齡差不多,常常在一起玩兒,但每次看到他都會躲起來,也許是他的母親告訴他不要和爺爺講話。
老人覺得很無奈,但他還是笑著的。他還有個小兒子,他希望自己好好幹,再給他娶上個好媳婦。後來,他的小兒子自由戀愛結了婚,老婆長得又高又壯,膚色很黑,嘴邊長了一個痦子,上麵還有幾根黑毛,估計老爺爺的願望是破滅了。
上小學之後,我們整天不是忙著補課寫作業,就是學雷鋒做好事,已經和那種無聊的遊戲疏遠了。我離開那個村子的時候,老爺爺似乎已經死了。
“麻藥片兒”我沒吃過,“藥麵兒”卻是喝過不少。
小孩嗓子眼兒小,整粒的藥片兒很容易卡住,所以我小時候喝過很多“藥麵兒”。所謂的“藥麵兒”是用小擀麵杖把藥片兒碾碎之後製成的,不管是大白藥片兒還是糖衣片兒,統統碾碎,然後刮進小勺,放上很少的糖,兌上水,喂你喝下去。
小孩兒再傻再聽話,也知道“藥麵兒”的味道不好。
那個“藥麵兒”非常的苦。“藥麵兒”一旦和口腔黏膜接觸,就會發生可怕的化學反應,各種雜亂的味道會直接衝過來,讓人猝不及防。這種感覺是一場噩夢,現在想起來,我還會反胃。
要喝下滿滿一勺的這種“藥麵兒”不啻是一種酷刑,通常我會掙紮得很激烈,經常會哭鬧,哭鬧之後,眼淚吧嗒地看著媽媽。媽媽有時候會給我再多放些糖,有時候會把打掉的勺子撿起來,重新做一勺“藥麵兒”。最後的結果一定是:“藥麵兒”還是會被灌下去,吐掉也無濟於事,隻不過意味著一切重新來過。
媽媽給我灌下很多水,試圖衝淡“藥麵兒”的味道。現在看起來,這種努力是徒勞的。
對於幸福的記憶我們總是很容易淡忘,但對於痛苦的經曆我們總是耿耿於懷。
隻要你被灌過一次“藥麵兒”,那種印象就會永遠沉澱下來,滲透到記憶的最深處,也變成“藥麵兒”了。
5
那時,我的外衣都是用褐色條絨布做的,好像這種材質比較耐磨。小的時候,我總是被一層又一層地套了很多衣服,活像個粽子,弄得每次起床都很受罪。
穿上厚厚的棉衣,再穿上條絨褲子,就顯得鼓鼓囊囊。走路的時候就很尷尬,因為它總是吱吱作響,用我大媽的話來說——好像夾著一隻小老鼠。
實在是討厭。
和穿厚衣服一樣討厭的是:你要記住各種規則。
小的時候,大人總是說:萬物有靈。小孩子很脆弱,一不小心就會被那些神靈所傷害,所以應該妥帖保護。我們生活在精靈統治的世界,所以必須充滿禁忌:
雞爪子是不可以吃的,吃了之後,寫字會發顫;雞爪子還是不可以吃的,吃了之後,比較喜歡撕書;雞冠子是不可以吃的,吃了之後,回答問題或是見生人的時候會臉紅;母雞被殺掉煮熟之後,肚子裏的雞蛋小孩子是不能吃的,吃了之後就會變成忤逆不孝的混蛋;不可以隨便嚐餃子餡兒,因為這樣的話,打官司就會露焰兒;不可以踩在門檻上,至於為什麼直到今天也搞不清。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雞蛋皮是不可以踩的,踩了之後,腳上會起大泡。
小孩子腳都很欠,看到雞蛋皮,沒有人不想踩一腳的。
這是一個習慣,就像走路的時候總喜歡踢石子一樣,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總是弄不懂大人為什麼不讓踩雞蛋皮,總想它還有什麼妙用。長大之後,我總算想通了:大人之所以不讓我們踩雞蛋皮,其實是不想讓我們踩到雞蛋。那個時候,雞是放養的,它們總是隨便挑一個地方就下蛋,根本不計後果。隻有那些孜孜不倦、深諳母雞心理的老奶奶才能找到每個雞蛋。她們不想讓我們養成壞習慣,隨隨便便把好雞蛋當做雞蛋皮踩了,所以才想出這樣的辦法來嚇唬我們。
和老奶奶一樣,總是四處尋找雞蛋的還有大公雞。
為了保持旺盛的性活力,它總是偷偷地把母雞辛辛苦苦產下來的蛋吃掉,然後抹嘴走人。
除此之外,大公雞還喜歡騎在母雞身上。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它的工作,它不是在性虐待,而是在受精。
不知道為什麼,大公雞最喜歡和小孩子打架,喜歡用堅硬的喙啄人。
每次看到我,大公雞都會攢足力氣,衝著我衝過來。
我經常會嚇呆了,連哭都哭不出來。
所以,你就知道,我小時候很慫。
那時候的小孩兒好像都很慫,不但怕大公雞,還知道怕大人,不像現在的小孩這樣威風。
我們是孩子,有孩子就會有大人。大人是誰?
大人是有發言權的人,比我們大的人,比我們有權力的人。
這是大人幹的事兒,你幹不了。
這是大人說的話,你不能聽。
這是大人來的地方,你不能來。
這是大人吃的東西,你不能動。
這是大人抽的煙,這是大人喝的酒。
小孩兒要聽大人的話。
總是大人,大人成為一個很權威的字眼兒。大人先生時時刻刻在你身邊。大人是官吏,大人是權威,大人是經驗,大人是權力。他不是一個特定的人,每個孩子心目中已經被模模糊糊地勾勒出大人的影子,他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從來不會公開露麵,在人們的口傳心授中生存了無數時日。
“大人崇拜”在人們心目中創造一個永遠的形象,大人同誌坐在堂上,對下麵跪著的你進行審判。
看《山海經》,裏麵說道:東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有波穀山者,有大人之國,有大人之市,名曰大人之堂。有一大人蹲其上,張其兩耳。這些話的意思是說:在東海之外,有座大話山,是太陽和月亮升起的地方;大話山裏有山穀,就是大人國;大人國裏有座城巿,市裏有個紀念堂,有一個大人的牌位,他蹲在供桌上,張開兩隻大耳朵,伊隨時注意人的祈禱。這大概就是大人的日常工作吧。
《山海經》還說道:大人國的周邊,盡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和稀奇古怪的傳說。大人國附近有小人國,叫做靖人國;還有君子國,那裏的人衣冠整潔,佩帶寶劍;有司幽國,國君司幽生了兩個孩子,思土和思女。思土,不妻;思女,不夫,卻靠神靈的庇護而傳子接孫,估計是兄妹之間亂倫和通奸;大荒中有青丘國,青丘國有一種狐狸,長有九條尾巴;大荒中有一群百姓,人稱柔仆民,這群人是贏土國的國民;大荒山中有一種神,身形似獸,麵孔似人,名叫犁靈之屍,從名字看來他是負責播種靈魂的;大荒山中有座山,山中有一種樹,名叫扶木,樹幹高三百裏,樹葉像芥菜;大荒山上有個山穀,名叫溫源,又叫湯穀,這裏是太陽升起的地方,一顆太陽返回,另一顆太陽馬上升起,這些太陽都是由三足的烏鴉馱著的;大荒山中有一種鳥,全身羽毛五彩斑斕,總是成群結隊翩翩起舞,皇帝與這種吉祥的鳥是朋友,因此他把開在下界的祭壇交與這種鳥主管;大荒山的東北角有座山,名叫凶犁土丘,應龍就住在這個山上。當初應龍在這裏殺死了蚩尤與誇父,所以再也無法回到上界,因此無法行雲降雨,而使下界多年大旱。不過,每當大旱出現,人們便扮成應龍的樣子求雨,居然也能應驗,得降大雨;東海中有座山,名叫流波山,此山入海七千裏,山上有獸,形體似牛,全身灰色,沒有長角,隻長了一隻腳。它每次出現都會有狂風暴雨,它的身上閃耀著太陽和月亮的光芒,他的吼聲像雷聲一樣,這種獸叫做夔。後來黃帝得到這種獸,用它的皮製成鼓,並用雷獸的骨做鼓槌。敲擊時,聲震五百裏,威服天下。
從這些表述來看,《山海經》已經足可以傳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