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在我的夢境裏,
他們全都要死,
我才是該活著出去的那個人。
-1-
言星一中的校長知道整件事之後,被深深觸動了,願意動用學校全部的資源來幫助“記憶複現”計劃。他讓學校教過藍海鏡的老師重新回到高一,學校的一切布置回歸2002年藍海鏡第一次踏入言星一中的情景,已經翻修好的新教室重新布置回體育儲藏室的樣子,裝好草皮的操場撤回沙地,學生活動中心變回福利社,繼續聘請孫阿姨和藍莫年回來工作。
——“王世贏。張孝生。田雙雙。”
校長和夏天一起擬定了長達三年的自願留級協議書,願意幫助我恢複記憶的同班同學從四麵八方向大海中心彙流,他們從全國各地的大學校園裏歸來,有的跟父母妥協,有的跟父母發生矛盾。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一些人,他們與這個現世社會自私的本性背道而馳,他們有自己的理想、有自己的目標,他們不是為了那一紙文憑,不是為了成為高檔時裝店裏的常客,而是想把自己的愛送給需要的朋友,他們想變成更好的人。
——“夏天。江湛。”
這次計劃的終點,就是三年後的背陰山,如果到那個時候,我還是沒辦法恢複記憶,所有人都約好,就放棄,不找了,讓我過現在的生活。
-2-
時間快進到2008年5月12日。
此時此刻的背陰山上,幾個人像在陳述一出荒誕的劇情,所有矛頭全部指向我,這些被遺忘的時光漫長得長出了圍困身體的荊棘,繞過記憶可能會逃竄出來的空隙,誰都不能靠近,誰也無法出去。
我轉過身盯著易擎宇,我需要答案,我不想聽失憶這種荒唐的借口,我不斷在心裏默念:我好好的,我什麼都記得。
“他們說的都是真的……”易擎宇直接斷了我的念想,“你知道我為什麼到最後都沒有給你小說的結局嗎?”
我咬著嘴唇,白色的水霧覆蓋著整個眼眶,等我輕輕搖頭,霧氣又凝結成雨水灑了出來,胸腔裏不安分的情緒在不停敲打著,乞求我放它出去。
“因為慧一最想收集的糖果,其實就是自己不小心忘掉的回憶,就是你眼前看見的這些人。”易擎宇的臉變得扭曲,眼淚在深陷的眼眶裏打轉,心裏繃著的弦啪啪地斷開,打在心壁上,劃出一條一條看不見的傷口,“慧一就是你,我不給你結局,是因為我怕你想起走失的記憶,想起你愛的人是尹安東,而我,就徹徹底底變成你們愛情的多餘,這也是我為什麼要來帶你走的原因。”
“擎宇,你……”我眨著眼睛,眼前浮現出炎炎夏日裏,我跟夏天、江湛和尹安東坐在佳期小店裏,等著易擎宇給我們做沙冰的情景。我們聊著班上的八卦,期末考試被晾在一邊,心裏想著實在應付不了還可以作弊。
回憶裏都是穿著白襯衫的瘦弱男生在奔跑的樣子,還有那些易拉罐打開的時候清脆的響聲。
如果把人體內縱橫交錯的血管接成一條長線,可以鋪成一條圍繞地球兩周半的紅色河流,於是跳動的血脈爬滿所有不想忘記的歲月,可以肆意庇佑周遭所有的人和事,隻是在一圈一圈滾燙的液體當中,人留下來,事情也還在,但是那些美好青澀的時光,正逃之夭夭,一覺醒來,就再也不會有那樣的夏日了。
江湛突然上前一步,胸腔裏是沉重的緩慢心跳,那些掩埋在深處的畫麵露出一角重新浮在腦海裏,一下一下從地裏撥節而生,“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討厭你嗎?因為在你失憶前的那場山火裏,是你鬆開了夏天向你求救的手……”
“江湛!”夏天打斷他。
“讓我說下去!”江湛指著夏天的頭發,混沌的嗚咽聲貼在喉嚨上,“就是因為你沒有救她,整塊頭皮組織全被燒壞了,再也長不出頭發。你去她家的時候,有沒有看到過她身上的那些傷疤呢?真不巧,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而且一個比一個多……”
“江湛,別說了……”夏天低著頭,語氣已經斷斷續續接不上話了。
過去那些不解的片段像一個浩浩蕩蕩的工程隊,他們在這裏建造地基,又在那裏添磚加瓦,現在終於拚湊成一棟完整的建築,裏麵住著的善意謊言和隱忍情緒,麵對著隨時都有轟然倒塌的危險,一年又一年在膽戰心驚中度過,現在終於真相大白了。
“嗬嗬,你肯定還忘了,那天跟我們一起上山的還有夏天的媽媽,她就活活燒死在夏天麵前,你這麼對她,可她對你一點怨恨都沒有,她把朋友的拋棄和媽媽的離世悄悄藏進心裏獨自承受,之後又馬不停蹄地四處聯絡幫你恢複記憶。你也終於該明白她爸爸為什麼要從意大利回來了吧?不是每個家長都可以讓自己的孩子為了一個所謂的朋友耽誤自己三年輕春的,就算離婚了又怎樣,他也是夏天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如果換作是你,你會放棄學業、放棄未來、放棄家人、放棄如此多的一切去為朋友付出嗎?還是會像現在這樣,把別人對你的好當成是理所當然,不僅不感恩還反倒送了她幾巴掌……”
我早已經哭成了淚人,難以言喻的哀痛和悲傷,像突然倒流的水瞬間彙聚成河,我被淹沒在河流中,不能呼吸,不能求救,隻能眼睜睜等著最後流向大海。腿腳已經開始發軟,我努力撐著身子,向後挪了幾步,看見旁邊的尹安東,他皺著眉頭,眼角掛滿淚水。
“你也有什麼要跟我說嗎?”我笑著問他。
“我愛你。”
“夠了!你們現在這樣算什麼?一人一句給我講故事嗎?我不信我也不想聽。”我已經失去理智,悲傷的情緒發泄不出隻好朝身體裏反方向倒回。我捂上耳朵大聲嘲他們吼,“所有的故事全是你們編的,我從來都沒有過這樣的記憶,你們幾個合起夥來騙我,你們才是最想害我的人!”
大風掠過耳朵,我好像聽見海潮席卷來回的聲音,眼前變成慢鏡頭一幀接著一幀,眼淚掉落的幅度也清晰可見,細細密密地落在地裏加深了泥土的顏色,我順著地麵看過去,江湛的車鑰匙放在他的腳邊。
我幾步跳到江湛身邊,彎下腰撿起鑰匙就往越野車上衝,也不管他們在後麵怎麼叫我、阻止我,總之,我要離開這裏。
因為在我的夢境裏,他們全都要死,我才是該活著出去的那個人。
-3-
後座上尹安東送我的藍色氣球孤單地貼著車頂看笑話,我發動好越野車,江湛突然打開車門跳了進來,易擎宇也及時從窗外伸手抓住方向盤。直到夏天上了車,我才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瞳仁裏藍色的光圈瞬間炸開來,沒有人可以阻止我。憑著在電影裏看到的主角開車的記憶,我一腳踩上油門,隻聽見車子底部“轟”的一聲,車子晃動著身體朝著草叢外開了出去。
易擎宇依然死死抓著我的方向盤,車子把他拖出好幾米,在草地上劃出一道鮮明的印跡。
“你瘋了嗎?快鬆開!”我朝易擎宇大吼。
開出沒幾米,易擎宇撞到樹幹上,腦袋上噴出的血液順著鼻梁流下來,我尖叫著把車窗搖了上去,直到卡住易擎宇的胳膊,可他還是不放,我嚇哭了,心底的熱流瞬間衝上頭頂,我閉上眼睛心一橫猛踩了一下油門,越野車直接從草叢裏飛了出去,越過台階衝到了護欄上麵。
那一瞬間,好像心裏存放好久的鬧鍾突然響了,不知道是什麼感覺,隻覺得腦袋裏的細胞開始慢慢重組,變成密密麻麻胡亂行進的螞蟻軍團,它們似乎在尋找什麼目的地,要把旗幟插到勝利的終點去。
睜開眼的時候,易擎宇不見了,他被尹安東拉到車頂,鮮血觸目驚心地留在車窗上,整個世界全部亂套了。
江湛突然從後座上撲了過來,架住我的脖子,頭發被窗外的風吹成張牙舞爪的觸角。我被他勒住動彈不得,隻好一腳油門踩到底,強大的慣性把江湛給彈了回去,等他再想上來的時候,我狠狠把住方向盤,前麵就是盤山公路,我大聲警告他:“你不要過來,不然衝出去大家一起死!”
“海鏡你快踩刹車!”夏天在車上止不住地尖叫,“你不會開車,快停下!”
越野車像衝破牢籠的野獸撞破護欄,幾米外就是一個很急的轉彎。
“右!”江湛在後麵大叫一聲。
我立刻把盤子往右邊打,隻聽見輪胎一陣刺耳的摩擦聲,車甩著尾巴轉了過來,揚起一陣灰色的煙塵。剛拐進另一條道,一輛上山的小轎車就迎麵而來。
我後背沁出的汗水打濕了T恤,右腳已經不聽使喚還在拚命踩油門,手不停地按著喇叭,車像離弦之箭一樣向轎車衝了過去,我大叫了一聲。
尹安東從窗戶外伸出一隻手,把方向盤狠狠朝右邊一推,車子避開了那輛急刹車的轎車朝右邊的山坡開了出去。我幾乎能感覺到車子的前半身已經開出公路懸在半空中了,尹安東又把方向盤拉了回來,一聲刺耳的摩擦響徹山腰,越野車走了一個“S”形繼續朝前方奔馳而去。
-4-
“我怕了,不要開了,我不想死……”我伸手捂住嘴,哭不出眼淚。
“尹安東,你快扶著方向盤!”江湛大吼一聲,“海鏡,踩刹車,油門左邊那個!”說完便從後麵擠到前座上。易擎宇在車頂上抱住尹安東的腰,他趴在窗外控製方向盤,胃裏像爬滿小蟲沒有規律地四處蠕動著。
“沒……沒用……”我踩了好幾下左邊的踏板,可是車子不聽話還是高速向前方滑行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太不真實了,虛幻到好像正在看一場電影,那些碰撞,那些激烈,那些為非作歹,現如今把我抓進了劇情裏,我變成了最卑微的影像。
“你讓開!”江湛說著把我的腿推開,一隻腳跪在坐墊上直接用手去按刹車踏板,可就算按到底,車也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
毫無疑問,刹車失靈了。
-5-
整容室外,夏天坐在輪椅上握著躺在擔架車上的江湛眼淚止不住地流,胳膊上植過皮的皮膚泛著白邊還沒有完全愈合。
“不要哭了。”江湛的右臉到脖子上一片,全是燒傷後皮肉潰爛的傷疤,他安慰夏天說,“等你看完那本漫畫,我就出來了,一定會變得比以前更帥。”
“對不起。”夏天哭著說,黃色的毛絨帽子裏依然是光禿的頭皮,一根頭發都沒有。
“傻瓜,你有什麼錯,如果恢複不了,今後我就戴著麵具跟你談戀愛,你可不許嫌棄我啊。”
夏天輕輕抬起纏著繃帶的右手抹掉眼淚,嘟起嘴說:“聽說整容麻醉之後會很痛苦,會不會比植皮手術還要痛呢?”
“不要嚇我啦!”江湛示意夏天把耳朵伸過去,他想說悄悄話,夏天推了一把輪椅靠近他,他說,“你不讓我痛,我就不痛。”
夏天的嘴角牽起一抹笑容,刻意發出笑聲,可是她側著頭,眼淚早已經決堤,但是眼皮燒爛睜不開眼的江湛怎麼會看見她的眼淚呢?
那場山火之後,雖然他很久沒有睜開眼睛看看心愛的女生,但是心裏的愛卻從未失靈。
-6-
好像有什麼慢慢浮了上來,現在的世界開始崩塌,腦袋像被拚命擠壓變成一張平整的白紙,然後再洞開一個黑色的口子,所有人都朝裏麵大聲呼喊著,好像是在呼喚我的名字。那種熟悉,就好像自己創造的夢境被重新慢放了一遍,我離它們好近好近,近到隻需要張開手就可以擁抱。
“我們跳車吧!”夏天抓著把手緊貼著背椅,我的腳一直踩著幾乎鬆動的踏板,尹安東和易擎宇趴在車頂上,車速還是慢不下來,順著下山的公路一直飛快地跑著。江湛朝前麵看了看,眼睛裏立刻蒙起一層濃霧,他大叫一聲:“不能跳,現在速度太快了!”
又是一個轉彎,江湛把方向盤拉到最死,可還是免不了車身直接飛出去的下場,等到後輪重新踏上公路的時候,江湛告訴我們,如果前麵再出現一個急轉彎的話,車就會徹底衝出去。
一股血腥味傳來,嘴唇已經被我咬破了,伴隨著鹹濕的眼淚,混合成奇怪的味道敲擊著味蕾,四周的空氣好像一瞬間被抽光,我坐在駕駛座上感覺車子隨時都會騰空而起,頭一暈,又想吐了。
“我們沒有說謊……”夏天在這個時候說話,“如果你覺得我媽媽那一段不真實你可以不相信,但你理智下來想想,我們沒有動機要害你,你難道沒有覺得高中這三年發生的所有事,是有一根線串著的嗎?還記得你說為什麼你總是看不見我們所看到的風景,那是因為你忘了,其實都看過。我們隻是不想失去你的陪伴,所以才停下來等你一起出發。”
我沉默了,壓抑的情緒蓋住心髒,借由太陽穴代替跳動,每跳一次夢裏的畫麵就越發清晰,似乎下一次就可以真實觸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