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小城,叫林城。離京畿不遠,城裏隻有一家藥鋪,藥鋪的名字叫做回春。
藥鋪的主人姓葉,所以城裏人也叫這藥鋪叫葉家藥鋪。
藥鋪隻有一個大夫,城裏人都叫他葉大夫。
葉大夫年紀大約二十五六,長得很白淨,五官說不出的好看,隻是人總是冷冷的,像是對什麼都不是很上心的樣子。有女客上門,也隻是請去內室奉茶,把脈時目不斜視,他隻管開方子把脈,接待客人都是由那個叫白術的小學徒出麵。
葉大夫的醫術很好,這是出了名的。這幾年來,不管什麼疑難雜症,隻要送到葉家藥鋪,讓白術去了後堂,葉大夫走出來,往那張太師椅上一坐,垂下那眼尾上翹的漂亮眼睛,伸出一隻修長白淨的手來,往病患手腕上一搭,沉吟片刻。再讓白術請了筆墨來,開個方子,抓幾味藥,病患和家人就盡可放心了。
當然,也有意外的時候。
前年縣令家那個紈絝公子,不知衝撞了那路邪神,變得呆呆傻傻的,茶不思飯不想,每天水米不進,半個月就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隻知道每天往樹上爬。傳言都說,縣令公子怕是得了瘋病。縣令夫人急了,讓家仆把公子綁了,送到葉家藥鋪來。葉大夫隻號了一號脈,就讓白術送客,說:“這病我治不了……”
縣令夫人不肯罷休,一會求著葉大夫開方子,一會威脅要拆了葉家藥鋪,葉大夫隻不理她,說:“我是大夫,醫不了心病。”
縣令大人無奈,懸賞下來,另找能人異士來治縣令公子的病。過了兩天,一個穿著黑衣的英俊男子來揭了榜,說來也奇怪,縣令公子一見他,人就清醒了兩分,最後不知怎的,竟然真的治好了。更可喜的是,折騰了一會,人也上進了,說是要出去遊學,過了半年,回家一看,人精神多了。脾氣也好了,再也沒當街攔過哪家的姑娘了。
縣令大人喜出望外,對那男子千恩萬謝,那男子不肯收報酬,說是山裏人,不喜歡這些金銀東西。縣令隻好開了城裏的門禁。以前山裏人進林城賣柴炭山貨,進出城門,都是要交上一個銅板的。打那之後,就不用交了。
林城三麵環山,尤其是南麵的一座玉屏山,更是一座名山,鍾靈毓秀,至今還有不少狐妖鬼怪的傳說是出在那山上的。
開了門禁之後,進林城賣山貨的山裏人,就漸漸多了。
阿虎就是那時候出現在葉家藥鋪外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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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虎是個賣柴的小夥子。
他也是山裏人。
開了門禁之後大概半個月,有一天,葉家藥鋪外麵忽然多了一擔巨大的柴,一捆就有一個大漢合抱粗細,捆紮得緊緊的,都是玉屏山上才生長的手腕粗的硬柴。
賣柴的是個長得虎頭虎腦的青年,濃眉大眼,又高又壯,笑起來憨憨的。
他說他叫阿虎,家住在玉屏山上,是個獵戶,春天不能打獵,隻好賣柴。
阿虎的脾氣好,人也長得精神。做事勤快,每天天不亮,他就擔了柴進城了。笑眯眯地站在葉家藥鋪門口賣柴。
其實葉家藥鋪這附近不算熱鬧,真正做生意的地方在城南,但是阿虎偏偏就每天守在葉家藥鋪門口,引得許多人專程趕到葉家藥鋪門口來買柴。
別人問他,為什麼守在這地方,他也隻是摸著頭,看著葉家藥鋪的門憨憨的笑。
葉大夫冷麵冷心,有時候有姑娘來看病,被冷得蔫蔫地,從藥鋪裏出來,迎麵看見這麼精神的一個小夥子,心情就又好了。
有時候葉大夫沒事,偶爾出門來看看,那時候,阿虎必定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葉大夫看,要是葉大夫被他看得不耐煩,瞪他一眼,他也不生氣,而是對著葉大夫,燦爛地笑著。
阿虎的柴都是好柴,又幹又硬,經燒,葉家藥鋪有時候也買他的柴,買一大捆,能用上一個月。有一次,買了一捆,隻用了半個月,白術小心翼翼地過來叫阿虎,說是葉大夫要見他。
阿虎笑眯眯地進去了,被葉大夫一頓好罵。原來阿虎這次砍的是軟柴,不經燒,把葉大夫的藥熬壞了,葉大夫氣得不行,專門叫了他過去罵。
葉大夫皮膚白,平時臉上都是冷冷的,生氣的時候,臉頰上飛起兩抹紅,襯著那上翹的眼角,說不出的好看。
阿虎看呆了,怔怔地任由他罵,葉大夫罵累了,把他趕了出去,叫了白術來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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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虎被罵了一頓,擔著自己的扁擔,垂頭喪氣地回到山上,半路上跳出個白衣公子,還是春天,搖著一把折扇,笑得狐狸一樣,問他:“呆子,今天怎麼樣啊,見到你的葉大夫沒啊?”
阿虎很沮喪:“你教的辦法一點用都沒有,他把我罵了一頓。”
狐狸問清了原委,笑得眼彎彎:“誰說用軟柴沒用,你看,他這不是和你說話了嗎?”
阿虎撓著頭,恍然大悟:“是啊,他和我說了不少話,還問我‘你這生意還想不想做下去’,他這是在關心我嗎?”
“就是嘛!”狐狸狡黠地笑:“我教的方法還是管用的嘛!”
“那我明天怎麼辦呢?賣硬柴給他嗎?”
“非也非也。”狐狸文縐縐地搖著扇子:“你把耳朵湊過來,我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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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大夫最近心情很不好。
他覺得,這都是因為天天在自己家門口賣柴的那個叫阿虎的傻子。
那傻子,人長得五大三粗就算了,嗓門也大。每天天不亮就在那吆喝,不就是兩捆柴,誰不知道你天天在那賣柴,吆喝個什麼勁,活該你每天走十幾裏山路,活該被那些三姑六婆克扣你的錢。
這就算了,天亮了,吆喝完了,又開始聊起天來了,一會是這家姑娘送個手絹,一會是那家的大娘過來問家世背景,顛來倒去就那幾句,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什麼家住玉屏山,祖祖輩輩都是獵戶,父母雙亡,一個人獨住。什麼謝謝姑娘好意,我沒有流汗。心上人?什麼是心上人?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活該你娶不到媳婦,那些姑娘喜歡你,都是瞎了眼,最好一輩子都娶不到媳婦,賣一輩子柴,每天挑兩捆那麼大的柴,壓死你!
但是,今天早上,吆喝聲卻沒出現。
葉大夫在床上翻了四五個身,起床喝了兩次茶,還是沒聽到吆喝聲。
難不成是生病了?
活該!
讓你每天天不亮來賣柴,天亮之前寒氣最重,以為身子壯就不怕?想得美!鐵定是感染風寒了,說不定正躲在玉屏山的小木屋裏病得下不來床呢。
葉大夫幸災樂禍地想著,自己起了床,叫白術,想讓他問下在玉屏山上的采藥人,有誰認識那個賣柴的。
白術倒是聽話,馬上就跑進來了,身後還帶著一個人,正是背著背簍的采藥人。
葉大夫睜大了眼睛,死死瞪著跟在白術身後的,“采藥人”阿虎。
“葉大夫,這個是不是燈籠草啊?”
“葉大夫,這個是連翹對吧?”
“葉大夫,這個馬兜鈴我是整棵拔出來的,給你種在院子裏啊……”
隔了一會,那大嗓門的聲音又小心翼翼地叫:“葉大夫……”
葉大夫忍無可忍,把手上的藥草往藥櫃上一摔:“又怎麼了?”
被吼了的憨厚青年還是笑眯眯的,遞過來一捧鮮紅的,還帶著點露水的野果子。
葉大夫惡聲惡氣:“這又是什麼藥?”
青年不好意思地對著他笑:“這是我在山上采的莓子,鳥兒都喜歡吃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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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虎成為采藥人,已經四五天了。
這小城裏隻有一家藥鋪,就是葉家藥鋪,隻是因為靠近玉屏山,有不少珍貴藥材出產,所以京城裏常有藥材行來林城收藥,林城的采藥人不少,還分了幫派的,有時還因為地盤的事打起來。
葉家藥鋪的收藥收得不多,隻是雜得很,所以和幾個采藥人都有生意,還常常買不到想要的藥。但是,阿虎來了之後,葉家藥鋪再沒缺過藥了。
玉屏山上多懸崖深澗,那些名貴藥材,不是生長在百丈高崖上,就是長在瘴氣密布的穀底,尋常采藥人鮮少能采到一兩株,偏偏阿虎這個半路出家的采藥人,每次總是采了些世間罕見的藥材來,兩尺多高的龍膽花,半尺長的野山參,巴掌大的靈芝,熟得通紅的還魂果……
那些藥材行的人,全被他引了過來,圍著他打轉,好說歹說,要他把藥賣給自己。阿虎雖然呆,卻也死心眼,不管那些人怎麼漫天開價,他隻肯賣給葉家藥鋪。
葉大夫對他的呆樣很看不上眼,罵了他幾句,把藥都收了,帶著他去內室拿錢,阿虎跟在他後麵。
“葉大夫,你給我一貫錢算了……”
葉大夫挑著一雙細長眼,瞪他:“怎麼,擔心我沒錢?”
阿虎被他瞪得紅了臉,不敢說話了。
白術鬼心眼多,去和葉景然說:“葉大夫,我們這樣,低價買他的藥,高價賣給藥材行,反正他也不知道……”
葉大夫也不說話,隻瞥了他一眼,白術就機靈地閉了嘴。
開什麼玩笑。
阿虎雖然老實,卻也是隻給他葉景然一個人欺負的,別人想都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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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虎采了半個月藥之後,葉家藥鋪做起了生意。
沒辦法,別的采藥人都是往深山老林裏麵一鑽,十天半個月才出來,他卻一天一趟,把玉屏山上的藥材往葉家藥鋪裏搬。他不累,但是葉景然的家底都快買藥買光了,葉大夫平生最好麵子,是絕不會承認自己沒錢了的。
這天,眼看他又背著他那一簍子藥來了,葉大夫隻覺得頭疼,把他藥拿出來,挑挑揀揀,嫌棄他的藥不好,不肯要,凶了他幾句:“你自己去外麵賣吧,我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