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明天再見(1 / 2)

第一章緬甸最炎熱的季節——兩個華僑膠工——隘口告示——戰略物資——林福庚的心願——李先生的一席話——明天再見當鄭延慶把最後一包橡膠扛上木船往回走時,已時值正午。天上沒有一絲雲彩,也沒有一絲風,太陽像一團火球高懸在藍天上,得意地施展著它的淫威。江邊那片鬱鬱蔥蔥的芭蕉林,這會兒早失去了平日的嫵媚與活力,一扇扇巨大的葉子耷拉著,那歡騰咆哮的蕯爾溫江的江水,也好像被窒息了,停止了喧囂,變作死水一潭。整個空間似乎已達到了燃燒點,隻要誰劃著一根火柴,它就會訇然爆炸。這是緬甸最炎熱的季節。剛才,聽把守在隘口的警察說:“這幾天,氣溫可達華氏九十度至一百度。啊,可怕的熱帶三月嗬!”重負的木船解纜離岸了,喘息著,緩緩地在江中爬行。那咿咿呀呀的搖櫓聲,枯燥而單調,使人聯想到戈壁灘上令人昏昏欲睡的駝鈴。木船嗬,你就是江上的駱駝,你要幾天才能爬到毛淡棉,爬到莫塔馬灣?木船嗬,你也是薩爾溫江的驕子,薩爾溫江六千華裏長,隻有這段水路,才有你的帆影!鄭延慶不願聽那煩人的櫓聲,加快了腳步。他索性把濕透的粘滿橡膠的上衣脫下來,讓黝黑、寬闊的脊梁和粗壯的臂膀**著。滿身到處是被曬得起卷的蛻皮,到處是汗水凝結的鹽潰。遠遠看去,酷似廣東有名的食品——烤乳豬。他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狠狠地摔在發燙的路麵上,哧啦一聲,竟然冒起了一縷青煙。他正要罵一聲“狗天氣”,突然聽得背後有人喊他。聽那低沉緩慢的嗓音,不用回頭看,他知道是工友林福庚。林福庚,四十五歲左右年紀,比鄭延慶整整大十歲,但已顯得老態龍鍾了。那瘦削的臉龐就象曬幹了的柚子,布滿了無數皺紋,那搓衣板似的胸脯,已有些向裏佝僂著。在如此炎熱的天氣裏,他依然衣冠整齊。鄭延慶停了停步子,讓林福庚一拐一拐地挪到跟前,才肩並肩繼續前進。林福庚嘴唇蠕了蠕,從喉嚨裏擠出一句話:“看見告示了嗎?”“誰的告示?”“官家的。”“貼在哪?”“隘口。”官家告示,非同小可。鬧不好,犯了法還不知是怎麼犯的。鄭延慶手一揮:“走,瞧瞧去!”兩個人加快了步子。走出一華裏遠,遠遠就望見了那座起伏蜿蜒的蓬隆山山脈。它象一條巨大的蒼龍—般,從西北奔突而來,一路歡騰、雀躍,搖頭擺尾,突然間一頭紮進了薩爾溫江的江底。這是座石灰岩山,經過千百把柄幾百年風侵雨蝕,形成了一個個兀立的奇峰,陡峭的石壁,叫猿猴望而卻步。奇峰陡壁的倒影映在薩爾溫江上,與那江上的無數急流險灘相映成趣。鄭延慶每次經過這裏,都會油然感到這裏的山水的險峻和嚴酷。蓬隆山與薩爾溫江一東一西,懷抱著一個狹長的平壩,這就是昔其望鎮。隘口就在蓬隆山和薩爾溫江的交彙處,它居進出昔其望鎮的門戶。隘口寬不過一丈,左右各有一條塗著黑白斑紋的木欄杆,交叉地橫在當中。木欄杆的裏外,各有兩個戴著寬邊呢帽,穿著黃襯衣、黃長毛襪和皮鞋的卡欽族警察,站在那裏,神情嚴肅地檢查著來往的行人。這一帶是**走私猖獗的地區,所以檢查格外嚴格。“就貼在那兒!”林福庚往右邊的一間店鋪指了指。這是間涼茶鋪,招牌上寫著一溜漢字:“梁廣記涼茶清涼解暑生津止渴”。招牌下麵圍著一堆人,一個個伸長頸脖往店鋪正麵的一根柱子上看。鄭延慶使勁擠了進去。哪裏是什麼告示,而是一份用英、緬、中三國文字寫的刑事判決書。鄭延慶溜一眼開頭,眉頭立即緊皺起來。再往下看,兩眼越睜越大,頭發倒豎,心底仿佛有一股無名火躥出,直往腦門衝。他狠狠地啐了一口,罵了聲“丟那媽”。林福庚大字不認識一個,莫名其妙地看著鄭延慶的神情變化,問道:“上麵都寫些什麼?”“丟那媽,咱們中國人又挨抓啦!”“他犯哪條王法了?”鄭延慶憤憤地道:“他揀了一些橡膠籽運回中國去種,被查出來了,就判了十五年徒刑!”他聲音越說越高,最後幾個字簡直是吼了出來,嚇得林福庚趕忙伸手去捂他的嘴。“你不要命啦!”林福庚慌慌張張把鄭延慶拉出人圍,小聲說:“讓鎮長、警察聽見了,你可要坐牢的!”兩人不再吭聲,都氣得鼓鼓的。通過欄杆時,警察好像專門與他們作對似的,硬是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搜查了好幾遍。放行時,警察還神氣十足地瞪了鄭延慶一眼,那眼神好像說:“看見了判決書沒有?你們這些華工敢偷運橡膠籽,同那家夥一樣下場!”鄭延慶把拳頭攥得格格作響,要不是看見警察腰間別著短槍,他準撲上去把他的腦殼砸扁。一條鵝卵石路在他倆足下延伸,長滿老繭的赤腳扳踩在升騰著熱氣的石子上,依然有燙感。這是條東西橫貫的馬路,有五六華裏長,把昔其望鎮分成南北兩半。馬路兩旁是鱗次櫛比的華僑店鋪和緬人的竹樓。鎮當中還有座金碧輝煌的緬寺和一個高大的緬塔。寺廟和塔上的玻璃,在酷日下閃著刺眼的光。林福庚看看路上的行人沒有注意他倆,才附耳問鄭延慶:“運橡膠籽出國也犯王法?”鄭延慶白了他一眼:“你在這裏割了十多年膠,還不知道有這條王法?”“為什麼?”“為什麼?一句話,橡膠太重要了!”鄭延慶說,“天上飛的,地上跑的,身上穿的,頭上戴的,腳上蹬的,你想想看,哪樣東西能缺橡膠?世界上有四大工業原料:鋼鐵、煤、石油,還有就是橡膠。據說橡膠製品,到目前為止,已多到三四萬種。這麼重要的東西,英國人能讓別人有?他們早把它列到禁止出口的戰略物資裏了!”鄭延慶說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接著說,“歎隻歎我們中國地方那麼大,就是不長橡膠樹,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華僑為搞橡膠種子回祖國種,被抓坐班房呢”正說著,一輛滿載著橡膠片的道奇卡車,風馳電掣地迎麵衝了過來。好險!林福庚眼明手快,一把把鄭延慶拉到了馬路旁,才沒有被撞上。汽車駕駛室裏,一個金發碧眼的女郎伸出頭來,向他們做了一個飛吻,然後放肆地哈哈大笑。他們正要發作,汽車尾卷起的煙塵一下子把他們裹住了。等他們撲打淨滿臉的灰塵時,卡車已走遠了。又一輛滿載橡膠片的卡車從他們身旁飛馳而過。他們站在路旁不走了,任塵土鋪天蓋地地把自己吞沒。一連過了十二輛,馬路才恢複了平靜。鄭延慶一直蹬著最後一輛卡車上那堆成小山似的橡膠片,漸漸地消失在隘口外,不禁又憤憤然起來:“丟那媽,這都是我們用血汗割出來的啊,可都落到了他們英國人的手中!”林福庚無可奈何地“唉”了一聲,說:“膠園是英國人的,老弟,我們隻有當別人的牛馬嗬!有朝一日,我林福庚要能割上自己的橡膠,死了也合得眼啊!”“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得金!莫悲傷,事在人為嘛!”突然背後有人說話,把鄭延慶、林福庚嚇了一大跳。回頭看,隻見一位二十七八歲的小夥子站在他們麵前。小夥子,高高的額頭,一對黑眉毛幾乎連在一起。兩隻眼睛雖然有點近視,但依然清澈如一潭秋水。嘴唇緊緊地抿著,下頦微微揚起,使他顯得格外的倔強而執拗。“李先生!”鄭延慶和林福庚都認得,他是昔其望鎮華僑公立文化小學校的教師——李方舟。這位教書先生生性豪爽,好結交朋友。所以,鎮上的華僑不管有無子女在小學裏念書,大都認識他。李方舟瀟灑地摘下頭上的荷蘭帽,又掏出手帕撲打了幾下帽上的灰塵,然後又把荷蘭帽當扇子,忽扇忽扇著,微微笑著問:“你們想割自己種的膠?”林福庚說:“做夢都想啊!”鄭延慶感慨地接過林福庚的話尾:“是啊,割了十多年膠,都給別人割,怎能不想呀!”李方舟微微點了點下頦,忽然像念古文一樣感歎道:“美哉此誌!美哉此誌!”說著又頓了頓,用那雙明亮的眼睛瞪著鄭延慶和林福庚,“小弟有個打算,想和兩位兄長商量。”邊說又邊看了看馬路上匆匆而過的行人,“不過,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這樣吧,明天上午,請二位到寒舍一會,怎麼樣?”“你也想種橡膠?”“……”李方舟神秘地笑而不答。“是明天上午?”鄭延慶問。“明天是禮拜天,上帝安排的安息日,你們膠園怕概莫能外吧!”鄭延慶和林福庚兩人相互看了一眼,欣然答應:“好,明天準時去找你。”“不見不散!”李方舟再三叮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