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沒有書的圖書館(5)(1 / 3)

這次通話隻持續了不到兩分鍾,堂妹最後告訴他有個湖南的朋友在找鹿原,好像跟欠債跑路的那家夥有關,還留了電話,讓鹿原務必聯係他。當天晚上,鹿原一直沒睡好,倒不是因為有了債務人的蹤跡和湖南那邊請他過去共襄盛舉的要約,而是因為堂妹那張淡綠色的郵政彙款單。他很久以前也收到過一兩次彙款單,是他自己的稿費,金額遠沒達到能扣稅的標準。現在連自己的小妹妹也成功了,踏出了第一步,而他兩年來的唯一進展是原地踏步。如果不是要靠著堂妹的彙款生存,他肯定會告誡她,不要向商業和世俗投降,不要做別人都在做的,在消極的狂熱和積極的狂熱之間,隻有前者能永世留存。但他那條真實的舌頭被彙款單鋒利的邊緣給割斷了,虛偽的舌頭用沉默表示妥協。

鹿原枕著自己的胳膊,想數一下從離家到現在已經投過多少篇失敗的稿子,這和數綿羊催眠很像,不同的是綿羊越數越迷糊,稿子越數越亢奮,失落的亢奮。有了一個大概數目之後,鹿原對著天花板長歎一聲,忽然起身下床,擰亮岑老桌子上的台燈,從書包裏取出一摞稿子來。他寄到雜誌社的都是複印件,底稿都留在自己身邊。在外漂泊月複一月,這種沒有雜誌願意要的文章底稿越積越多,像黏在遠洋輪船身上的藤壺,書包裏很大一部分空間就是被它們所占。

鹿原坐在床沿上,一篇篇翻著這些作品,每個題目都和剛才心裏的數字對上號。等他翻完,心裏空落落的,這就是他兩年人生的全部了。他寧可自己是作家中的莫紮特,用短暫的壽命換取凡人無法企及的成就。可他是作家中的鹿原,無名小卒鹿原,這兩年的結晶更適合留在他身後的三排書架上。他轉身看看它們仨,黑黝黝,冷冰冰,四四方方,默不作聲。鹿原忙於創作,沒有精力去翻遍這裏的書架,找到他覺得最差勁的文章。這樣看來,他理應給它們一些東西。

年輕小說家把自己的稿子扔到枕頭上,向這三個善於沉默的鐵家夥發問:

“你們……誰要這個?”

老先生看上去對鹿原的一切事情都漠不關心,心裏卻不含糊,回家之後就把他要離開紹興的消息告訴了兒子。岑老師這天過了晚飯時間趕來老屋,跟鹿原結了一個月的工資,問明了他坐火車離開的日期,再客套了幾句便走了。不知道接替他的崗位的會是什麼樣的人,他甚至懷疑父子倆還能不能找到新的圖書館幫手,因為岑老師剛才一直在嗟歎,這年頭靠得住的人手真難找。

三酒此時已經出差去了四川,無法替他送行。動身的前一天,鹿原在岑老師問人家借來的這張行軍床上睡了最後一晚,天不亮就起來了。洗漱、如廁、整理、歸置,努力把一切恢複成好像他從沒來過一樣。隻有一樣和以前不同,他的幾份手稿現在正絕望地躺在某個書架上,用紅繩子紮好,等著墜入歲月的深淵。

火車九點鍾開,現在七點半,紹興市區不大,車站離這裏沒多遠,他有的是時間。他正猶豫是不是要再最後一次翻看那些文章,樓梯上響起了岑老特有的那種緩慢的腳步聲。老人比平時早了一個多小時過來,似乎是為他送行,但鹿原覺得更大的可能是岑老師讓父親早點過來,好從自己手裏拿回屋門鑰匙。老頭一生經曆過的告別肯定林林總總、數不勝數,有對人的,有對文字的,有對時代的。而鹿原不過是個在他屋簷下寄居了一段時間的無名小輩,一個隻比路人熟一點的過客,憑什麼有優待呢?

不出所料,岑老和他打了個招呼,說:“你都打理好了?那把鑰匙給我吧。”鹿原交過去,老頭收進口袋,坐回自己的桌子前,發現裝了煙蒂的髒杯子和以往一樣已經被鹿原倒空了,卻沒掏出煙,問道:“聞老師送你的那本書,還在吧?”